半妖司藤 第41节
司藤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有个当地人打扮的小伙子进来,用方言急吼吼向着店主说了两句之后拔腿就跑,司藤听不懂,问老板:“怎么了?”
老板解释说,有辆车在山那头出了车祸了,车撞变形,窗门都卡住,这里离县城好远,救护车一时半会过不来,所以回来通知寨子里的壮劳力自发带上家伙去帮忙,连治跌打骨伤的苗医都被叫过去了。
小地方就是这点不好,出了什么事救援不及时,只能靠当地人群策群力,司藤百无聊赖的,没那个热情去助人为乐,索性回屋里看电视。
看到一半,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司藤还以为是秦放,进来之后才发现是颜福瑞。
颜福瑞挺惊讶的样子:“秦放不在吗?”
真奇怪,秦放一定要在吗,还不准人家有个私人空间什么的了?司藤盯着电视频幕,漫不经心回了句:“出去玩儿去了吧。”
颜福瑞更奇怪了:“他说有要事要通知你啊。”
司藤的目光终于舍得从电视上挪开了:“要事?他能有什么要事?”
颜福瑞赶紧把一早遇到苍鸿观主的事讲了一遍:“苍鸿观主提醒司藤小姐提防那个央波,说他很不对劲。秦放听了之后就急着回来告诉你,怎么到现在都不见人呢,会不会……出事了?”
***
司藤觉得,秦放应该是出事了,不过她也并不怎么着急:反正秦放也不会死,不死的话,就称不上什么大事。
如果央波真的绑架了秦放,末了总是要来找她的吧,耐心等着好了,她连沈银灯都不怕,会怕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
当然了,颜福瑞理解不了这种淡定,三催四请之后生了气,自己跑出去找了,临走前还嘟嚷了一番,大意是:司藤小姐怎么这样呢,秦放好歹也是一直跟着你的,太没人情味了!
搁着从前,有人敢在她面前说三道四,她能抽得他找不着北,不过现在,听颜福瑞嘟哩嘟嚷的,倒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挺憨直的。
不止颜福瑞,秦放也同样,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是这样的性格,也不希望自己是这样的性格,但是坦白说,她挺喜欢的。
和这两人相处,不累,他们没那么多弯弯道道,有时候,情绪都写在脸上:司藤小姐,你怎么这样呢?
试想想,如果身边跟着的是另一个自己,或者另一个沈银灯,这白天黑夜,明里暗里,猜忌算计的,该有多累?
正想着,颜福瑞高八度的声音配合着蹬蹬磴的楼梯声一起响起:“司藤小姐,不好啦……”
***
颜福瑞沿着秦放可能会走的路仔细查了好几遍,在一个岔路口的石板上发现了血,边上的泥地还有拖拽的痕迹。
他非常笃定是央波揣着木棍躲在墙后,趁秦放不备砸晕了他,推理完了之后说,司藤小姐,你快想个办法啊。
又说:“司藤小姐,你是妖怪,你快开天眼,看看秦放在哪啊。”
特么的还开天眼,这颜福瑞是西游记看多了吧,司藤没好气:“我不知道他在哪。”
“你是妖怪啊!”
妖怪怎么了,司藤气极反笑:“要是什么人不见了我都知道在哪,我就不是妖怪,是国宝。什么大小逃犯失踪人口我都能找到,我一个人顶一个公安部了。”
颜福瑞没大听懂,但是也知道她是不高兴了,讷讷住了嘴,顿了顿听到司藤叹气:“当初我给过秦放一缕藤发,一防妖力侵害,二防性命之虞,只要贴身带着,大事应该是不会有的,不过挨打挨揍就保不准了。”
颜福瑞插嘴:“已经挨了打了,都流血了。”
司藤说:“再等等吧,到了晚上如果还没消息,我自己出去找,白天运妖力的话,会吓到很多人,反而麻烦。”
颜福瑞的眼睛里露出艳羡的光来,眼前似乎出现了司藤驾着云头在苗寨上空飞来飞去,眼神犹如x光在每间屋子嗖嗖嗖扫射搜寻秦放的场景。
有妖力就是好啊。
不过这场景他终究是没有见到,晚饭时分,两个入山打雀的当地人扶着秦放回来了,说是在半山一个屋子边上发现他的,那时候他手脚被捆,爬在门外,脸色黑紫,好像是误食了毒蘑菇的样子,两人赶紧用土法给他灌肠,总算是拣回了一条命。
真是奇怪,这央波绑架了秦放,要杀要砍的随便,给人喂什么蘑菇嘛,颜福瑞纳闷的不行,司藤在屋里陪着秦放,让颜福瑞在外头照应一下,不过从头到尾没他什么事,那两个猎户一直在跟店老板说话,颜福瑞听到店老板问:“是不是那两个逃犯啊?今儿挨家挨户都通知了,说是晚上锁好门,要小心。”
逃犯?这又是什么情况?
颜福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店主解释说,中午的时候有辆车出车祸,叫寨子里的两个人发现了,其中一个就在那守着,让另一个回寨子找人帮忙,谁知道一群人赶过去了才发现,守着的那个人被打昏在地,车里的两个人都不见了,这事挺严重的,他们已经往乡里县里报上去了。
有人猜说,这两个人很可能是犯了案子在身上的,或者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所以受伤之后宁愿逃跑也不愿意被送院救治或者登记身份——虽然只是猜测,但小心点总没错的,所以整个寨子里都已经通知下去了。
***
从秦放口中,司藤得知了整个事件的始末。
沈银灯在死后还能设法安排窥探秦放的记忆,确实在司藤的意料之外,事情比想像的要棘手一些,司藤沉吟着没有说话,秦放内疚极了,说:“都怪我意志不坚定。”
他脸色苍白着,身上沾了好多血迹,在地上爬了那么一程,身上全是灰泥,何其狼狈的,却小孩子一样愧疚地说:“都怪我意志不坚定。”
司藤笑了笑,拿毛巾在脸盆里拧了,递给秦放示意他擦把脸:“沈银灯毕竟是妖,妖术又不是严刑拷打,光靠意志坚定就能撑过去的。”
她要是像从前那样,骂他“智商短板”或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秦放只怕还更好受些,忽然这样大度宽和,秦放都有些不适应了:“那……会很麻烦吗?”
司藤淡淡笑了笑:“不麻烦。”
——“沈银灯的确为自己安排了后路,但安排仓促,操作拙劣。那个银首饰盒子打开时还有残存的怪异味道,我猜第一次打开时有瘴毒,用来迷幻和控制央波,但她分量没有算好,高估了人对瘴毒的承受程度,以至于央波吸入之后,有些疯疯癫癫,虽然还照着她的要求行事,但是顾前不顾后,破绽百出。”
秦放回想央波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丢三落四,窥探到他的记忆之后哈哈大笑拔腿就跑,甚至没想过把他重新关起来锁好。
——“你算一算,从我复活到现在,我花了多少日子,多少精力,才重新得回妖力。”
——“她沈银灯即便用同样的方法复活,也不可能得回妖力。他们如果躲在附近,我会用妖力去找,如果想逃出苗寨,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哪条路我都会封死。复活了有什么用,后路没有想好,活过来也不过是多死一次罢了。”
秦放愣愣听着,居然无言以对,末了叹了口气:“听你这么说,我忍不住都要觉得沈银灯可怜了,机关算尽,都没能从你掌心翻出去。”
司藤也有些感慨:“也许她是运气不好,其实在青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如果就对我下手,我早就死了。”
何止是在青城,直到黑背山对阵之前,任何时刻,只要沈银灯敢下那个狠心出手,司藤都必死无疑。
司藤一路险棋,步步惊心,居然最终问鼎棋局,也不能不佩服她那句,富贵险中求。
***
留颜福瑞看护秦放,司藤独自上了黑背山。
这一晚没有月亮,云气在山头翻滚,四下死寂,风吹过时,树动叶摇,嘤嘤嘤像是有鬼夜哭,洞口隐隐流动着若有若无的腥臭之气,赤伞经营千年,从来没有想过会全盘崩在她的手上吧。
她读书时,看了许许多多故事,朝代兴替,兄弟阋墙,后宫争斗,阴谋设计,反复问自己,要做个好人呢,还是坏人?
后来觉得自己想多了,她根本连个人也算不上,撇开道德认知,只有利益权衡,选哪条路,都只不过为自己能趋利避害活的更久而已。
她缓步进洞。
不需要光,妖力自然助她视物,越往里走,腥臭之气越盛,巨大的毒蝇伞已经开始萎缩腐烂,探身下望,可以看到潘祈年道长的尸身,面朝下戳在尖利的石峰之上,血迹道道下流,已然紫黑。
司藤长叹一口气,右手微举,洞底骤然起火,哔哔剥剥,黑烟缭缭,她转身继续往内洞走,细细的鞋跟踩在石地之上,声响异乎寻常的明显。
再然后,她的步声猝然停止。
她看到了沈银灯和央波。
沈银灯的尸身平躺,三根尖桩分别自心口和左右肋下透体而出,尖桩的上方插在俯身向下的央波身上,同样是心口和左右肋下,分毫不差。
尖桩几乎被鲜血浸湿,两人身周地下浸了好大一滩,司藤站了一会之后,缓步走到两人身边。
央波的左手捏着那个秦放提过的银首饰盒,右手紧紧握着沈银灯骷髅般的手爪,脸上兀自带着幸福微笑。
不需要她再去搜寻或者封路,沈银灯根本没有复活。
司藤站了很久,脸上渐渐笼上戾气,顿了顿转身就走,走了不到两三步时,沈银灯和央波的尸身开始着火,火势好大,瞬间不分彼此,只剩了一个巨大焰球。
山洞开始撼动摇晃,石块不断落在一步一步往外走的司藤身边,直到她出到洞外,洞里才轰隆隆一阵巨大轰鸣,烟尘腾起,洞口坍塌至完全不见。
沈银灯为什么没能复活?
那时候,她在囊谦崖底复生,自己都好生诧异,在她的认知里,死了就是死了,从来就没有复活过的妖怪,赤伞百年后妖踪再现,并非死而复生,只不过因为当年根本没被杀死。
她追问秦放前因后果,一度觉得,或许是阴差阳错,让她偶然间得知了妖怪复生的秘密,原来人心之血滴入妖心,是可以促成妖怪复活的。
直到今日,她才惊觉,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件事。
或许复活的关键,并不在于人的血,而是在于,那是……秦放的血。
***
时近午夜,司藤回到苗寨,木制的寨门在半空中划割出巨大的圆弧,几乎没有亮灯的人家了,整个苗寨和整座山,都安静地像是几乎不存在。
拾级而上,鞋跟叩着条石,发出蹬蹬蹬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出去很远很远。
身后忽然吱呀一声轻响,司藤眼神一凛,瞬间回头,厉声喝了句:“谁?”
☆、第⑤章
入夜之后,贾桂芝和周万东悄悄藏进苗寨一户人家堆放柴火和悬挂风干猎物的偏房里,这趟来榕榜苗寨找秦放,原本一切顺利,谁知道会半路遇到车祸?好在贾桂芝有藤杀保命,车子都撞成那样了,人倒是没什么大碍。
周万东就没那么幸运了,手臂受伤,好像还动到了骨头,两人苏醒之后打晕看护现场的人逃了出来:毕竟周万东是有案底的悍匪惯犯,加上此行见不得人,不想惹其他的麻烦。
所幸黔东多山,他们在密林里躲了一个下午,半夜才偷偷进寨,当地人老旧的挂锁在周万东面前形同儿戏,很快就让他们找到歇脚的地方。
这一路坎坷,周万东已经很多牢骚,又加上受伤,言语中对贾桂芝愈发的不客气,言下之意是自己同意帮忙都是为了九眼天珠,贾桂芝最好说话算话,否则,管他妖魔鬼怪,大家都讨不了好去。
贾桂芝从前虽然谈不上养尊处优,也是吃穿不愁日子舒畅,哪里受过这种颠簸奔逃之苦?又被周万东冷嘲热讽软硬兼施,心里如同吞了苍蝇一样膈应,周万东都已经大会周公了,她才些须有了些睡意。
迷迷糊糊中,忽然发觉自己站在野外,四下无人,冷风飒飒,吹得她发根紧扯,面前有一个大门紧锁的货仓,她迟疑着伸手去推,手还没有触到门面,生锈的门轴忽然格楞格楞响,大门沉重而又徐徐向两边张开。
朝里看,偌大的厂房充斥着模糊的殷红色,像是飘满团团的浮雾,浮雾深处,慢慢响起了清晰的高跟鞋的声音。
蹬,蹬,蹬……
贾桂芝一个激灵就醒了,不远处,周万东倚着草垛子睡的呼哈呼哈,嘴角还挂了口水,贾桂芝的手捂住心窝:还好,是个噩梦。
不对,外面似乎……真的有什么声音。
也不知道为什么,贾桂芝忽然紧张起来,她屏着呼吸走到窗边,动作极慢的,把挂了闩钩的木窗抬起了一道缝,眼睛朝着缝隙处凑了过去……
触目所及,如遭雷噬,手突然颤栗着不听使唤,窗下沿荡摆着叩到木台,咯噔一声轻响。
好像惊动到外头的女人了,又好像没有,贾桂芝脑子里轰轰的,身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耳膜鼓胀的厉害,忽然间,好像回到了太爷爷贾三公临死的时候。
那个干瘦的像个核桃一样的老头,蜷缩在被子里不住的咳嗽,再然后,瘦骨嶙峋的手臂掀开被子一角,不住向她招着。
母亲老早吩咐过她,太爷爷是老糊涂,脑子有病的,早些年放着大上海繁华的日子不过,举家搬到囊谦来,现在,想回去都回不去了,那是大城市,不是想去就去的。
那时,太爷爷已经病了好久了,身上又酸又臭的招人嫌,平日里,她只会在门口偷偷看一眼,或者蹲着玩耍,从来不进去的,但是那天,太爷爷的手招着,一下又一下,招魂一样,鬼使神差的,就把她给招进去了。
刚走到床头边,太爷爷就死死攥着她的手,说了很多很多话,到最后忽然歇斯底里,双眼翻白着面色狰狞,她吓的哇哇大哭,闻声冲进来的母亲生硬掰开太爷爷的手,抱起她就往外跑,身后,太爷爷沙哑着声音歇斯底里地叫:“就是这孩子,你也看到的,就应在她身上,就应在她身上……”
母亲当时铁青了脸,说:“不要信这些屁话,什么妖魔鬼怪,活佛会保佑我们桂芝的!”
……
冷风扑面,好像有点冷,周万东不耐烦的翻了个身,咽了口唾沫之后,眼睛有意无意间眯缝了两下,忽然瞳孔放大,蹭一下坐起来,清醒之后气的大骂:“你神经病啊,大半夜不睡觉开窗站着,吓死老子了!”
贾桂芝置若罔闻,两只微颤的手搁在木台上,面前的窗扇大开,夜还很深,不知名的虫子啾啾叫着时停时歇,面前一条弯弯杳杳寂寂凉凉的青石板道,悄悄静静,静静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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