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第二百二十九章
陈登收了信时,他那位从弟很仔细地打量了这位从兄几眼。
比起当初还在下邳时,他的颧骨高得有些触目,看信时眯着眼睛,不知道是案牍劳形还是太消瘦的缘故,后背就有些佝偻。
但他脸上还是有满不在乎的笑容的,这是陈元龙一贯的表情,豪爽里带点狡黠,族里的子侄和幼弟们见到他这样的笑容就会很安心,不管是偷吃东西还是写作业偷懒,反正都有阿兄帮忙出主意。
这种很有神采的笑容在他拆看过信之后,也不曾黯淡,于是从弟彻底的放心了。
“阿兄怎么说?”
“袁谭不足为据,我这便出战,”陈登笑道,“回去请父亲静养,等我的消息便是。”
他们父子俩一脉相承,都有在人前故作镇静的好功夫。
陆白是在使者走后过了快一个时辰登门的,在她登门时,陈登还在静静地看着那封信。
如果陆悬鱼在下邳,这个困局是不必有的。
因为无论是陈珪父子还是关羽张飞,他们都有一个很根深蒂固的观念:朝廷很重要。
他们非常在乎天子的态度,在乎朝臣们的想法,在乎天下人对他们的议论,他们能不能令每个人满意呢?如果不能的话,会不会被载入史册,被后世人指着名字骂上几百年?
他们被人骂也就罢了,刘备呢?
想象一下因为他们的缘故,刘备被天子所厌弃,被士族所憎恶,被天下人唾骂……谁又能担起这个责任呢?
这种想象出来的压力给了下邳那些汉臣们以力量,进一步给了有心人策划阴谋的空间。
而如果是陆悬鱼来守下邳,她完全没有这种压力,因为后世随便哪一个考过几次历史考试的小朋友都有“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认知,这种认知与她身为统帅的实践相结合后,就变得坚不可摧了。
刘备是一定要当皇帝的,他如果不当皇帝,下面的人怎么办?无论士卒还是文臣武将,每一个追随刘备的人都有政治诉求,集合到一起的力量是一定会将那个小皇帝从玉座上弄下来的。
因此区别只是好好待皇帝的话,他们将来可以用请的方式就将小皇帝扶下来,大家体面;不好好待皇帝的话,也就是拎着衣领下来,不那么体面而已。
天子和汉臣们的力量有,但在绝对的军事实力面前完全不够看,因此完全不需要忌惮他们,甚至仓促迎战。
当然,幸亏这个脑子里没有任何“法理”、“法统”、“皇权的神圣性”的陆悬鱼没在下邳,否则她那个崇高得几乎闪闪发光的名声就彻底完了,小皇帝和汉臣们集体崩溃地逃出下邳,再毫无悬念地被她捉回来时,这位不世出的名将也必然就坐实了新一代王莽的头衔。
……事实上,这也是袁谭和郭图的想法。
袁谭的右手用来写信是有些吃力的,因此他很少自己写些什么东西,有时是找一个小吏来替他写信,有时只传一个口信。
但这次不太一样,他将郭图搜罗来的那一匣徐·州士族所写的投诚信挑挑拣拣,选了几封命人送回去,是既没有纸面上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口头上的告诫的。
没过几日,有人诚惶诚恐地绕了一个大弯,躲开小沛来到袁谭军中,想要面见大公子,问一问大公子什么想法。
被退信的都偷偷问过其他写了投诚信的世家的情况,因此加倍心惊胆战,为什么只有他们被退了信?袁公是有什么不满吗?要钱还是要粮都可以谈嘛!
没被退信的也很不安,他们的投诚信在敌军手中,现在兵临城下,到底是要怎么样呢?要是袁谭能赢,他们得赶紧箪食壶浆,偷偷将家当都拉到冀州军中表诚意;要是袁谭败了,他们也得赶紧拉出家当送到下邳,表一表自
己对刘使君的忠心啊!
骑在墙上的人是最痛苦的,尤其是看到双方对峙就更痛苦了。
“若天子不在下邳,”郭图笑道,“大公子想靠他们逼出陈登,恐怕还不容易呢。”
袁谭看着一旁的婢女小心为他剥橘子,忽然也是一笑。
“刘备想迎天子,这不是他想要的吗?”
“公子准备见一见他们吗?”
袁谭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的语气冷酷而平静。
“我不奖赏他们,也不责罚他们,我要告诉他们,待我攻破下邳时,再做决断。”
那些骑墙派听了袁谭这个“看你表现”的答复,回去之后又会商议出些什么来呢?
原本这些本地骑墙派的势力并不大,可以轻松被张飞陈珪等人压住,但现在加入了“朝廷”这个因素在,一切就变得不寻常了。
许多汉臣自带一种天真,觉得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小皇帝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哪怕是凶恶如李傕郭汜辈也不敢对天子怎么样,刘备自然也要恭敬相待。唯二掀桌子,对天子和皇权下手的就只有董卓和袁术,他们怎么样了呢?
所以汉臣当中认同刘备,想让他当皇帝的有一些,不多,认同袁绍当皇帝的就更寥寥无几。最多的既不是认同刘备也不是认同袁绍的,而是觉得不管他们怎么打,最后都还是要乖乖回到天子的朝堂上来。刘备是宗室,大概能封王,袁绍可不是宗室,要是他统一天下,就给个三公的位置吧!
有骑墙派跑来和他们联手,准备给前线一点压力,那给就给嘛!陈登赢了很好,输了的话,这群武将的气焰是不是也要收敛些?别什么人都跑来称兄道弟,跟谁俩呢!
天子在哪,朝廷就在哪!这普天之下,都是天子的疆土,大汉的疆土!
现在这个混沌而隐晦,找不到敌人,也找不到破解之法的难题就被交到了陈登手上。
他不知道父亲还能坚持多久,一旦父亲病重,雪花一样的非议就会向着小沛而来,他交出兵权还不算完,张超的部曲兵会不会也被朝廷收走呢?要知道张邈臧洪都是壮烈殉国的,有这样的名声在前,公卿只要把“你当弟弟的不能给兄长抹黑”的梯子架上去,张超也下不来了啊!
当然,还有一个陆白在,她是铁定不会将手里的女兵交出去的,但陈登又要担心这位女郎起些别的什么心思。
……毕竟这是天子身边的朝臣,不是青州那些心怀不轨的土地主,陆白要是被逼红了眼冲进下邳再搞一次鸿门宴,那她也别姓陆了,跟着穷凶极恶的国贼董卓去改姓个董好了!
陈登这么多复杂的心思,陆白全都没看出来。
“我得出城打一仗,三将军那里是顾不上的,咱们城中还有没有援手可用?”他直接了当,一点不废话,“我素知辞玉与吕布相熟,女郎与他交情如何?”
“原有些芥蒂,”她说道,“现在放下了,使君为何急于出城?”
陈登多看了她一眼,可能在猜什么样的芥蒂,但没问出口,也许是觉得吕布私德不修,她又生得这样美貌,因此曾有冲撞冒犯。
但关键是,他不曾回答陆白的问题,而只是叹了一口气。
“若吕布能来守小沛,我便再无担心了。”
陆白大吃一惊。
“吕布是个无父无君的人。”她说。
“这正好。”陈登说。
这个简单的回答让陆白眼睛圆溜溜瞪了一阵,然后她就明白了。
吕布是个滚刀肉,礼义廉耻名声史书什么都不能动摇他,原来用金爵利禄还能打动他,现在连这些世俗里的东西都不在他眼中。
如果陈登是被朝廷所困扰,那这个状态下的吕布就正好。
“也不是不能,”她说
道,“但咱们须得想点办法,唬他一下。”
小沛城仍然是忙碌且平静的。
有人担心,多半是家中父兄在军中的,因此要每天去城门处打听情况,也有人傻吃憨睡,根本不在乎城外的风风雨雨。
其中并州人因为这种与众不同的特质而经常遭人侧目。
他们普遍囤了不少粮食,而且哪怕是关在城中,也有用一点粮食做个诱饵,捕捉到寒鸦的本事,因此别人在节衣缩食时,他们家里倒是常有肉汤;
他们还很吝啬,自己的粮米不愿意与旁人分享,哪怕来的人是苦求是哀告,是用银钱来换都不行;
他们脾气还很差,若是别人指责他们几句,那立刻便会破口大骂;
他们拳头还很硬,只要那人受不得骂,上前准备练练,那梆梆就是两拳,一定要打个鼻青脸肿才会放手。
于是在开战之后,这些本来人缘就不好的并州老兵就更加不受人待见了,但他们也不在乎,毕竟他们的主君就是这个德行。
大家都是能活一天算一天的人,有什么畏惧的呢?
他们会这样嚷嚷:“反正我们是不怕死的!”
吕布也就信以为真了。
直到在围城一个月后的那日,他正盘腿坐在马厩里,跟自己那神骏的,最近却吃肥了的坐骑大眼瞪小眼时,忽然有人激烈地敲起门来!
“将军!将军!”有人在用并州口音大呼小叫,“败了!徐·州人败了!袁谭要打进城中了!”
吕布一下子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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