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第一章
天气又转暖了。
桃花飘飘洒洒, 落了一地。
这样的季节,很适合同好友在树下喝一杯酒。
尤其是对于曹操来说,更显珍稀。
他年少时四处结交豪杰英雄, “任侠放荡,不治行业”, 但真正放在心上的,寥寥无几。
他原本骨子里就是个很傲慢的人, 即使不看出身, 不看官职高低, 只看才华气魄,能入他眼中, 受他敬重之人也是少之又少的。
但眼前这人算一个, 不仅是他的至交好友,受他敬重,甚至可称之为兄。
袁绍有一副令他羡慕的好相貌,数载未见, 依旧英伟迫人, 是个不可多见的美男子。
与勉强收复了兖州,尚未恢复元气的曹操不同, 袁绍现在已经拥有了幽、冀、并三州,黄河以北的半个青州也在他的治下。他又十分善于治理领地, 河北百姓对他敬爱有加, 士卒受他恩惠,更加愿效死力,因此兵强马壮, 粮草充足, 称得上当今中原的霸主。
只是这样一位有威仪气度的霸主, 鬓间却已现星霜,眉目间也多了一丝倦怠。
曹操端起酒壶,为袁绍那只云纹黑漆的“君幸饮”酒盏中添满了酒,又为自己也倒满酒。
“我观兄近来气色不佳,”他笑眯眯地说道,“莫非后宅佳人太多?扰了心神?”
袁绍瞥了他一眼,“阿瞒府中难道不置姬妾?你气色倒好,竟能来揶揄我。”
置当然是置的,而且没少置,但和袁绍后宅中的乱象大不相同。
袁绍袁术兄弟于后宅事上都十分宽和纵容,由着妇人们彼此针锋相对,争吵哭闹,这兄弟俩也全然没有什么办法处置,这个妇人待他有情,他便也待她有情,那一个也曾有一段柔情蜜意的时光,自然也狠不下心斥责,因而因为妇人事而烦恼困扰也就再正常不过。
但曹操不是这样的性情,他喜爱美貌机敏的女子,宠爱时也不吝金银珠玉,但只要行事越雷池一步,那些耳鬓厮磨的情意顷刻便化为乌有。
有人爱宝剑,有人爱美衣服,而他爱美妇人,爱虽爱了,但并不走心。
——他真心爱着的,是披荆斩棘,历经霜雪后的天下权柄。
因而袁氏兄弟后宅之事竟能闹得天下人皆知,多少有些令曹操看不过去。
“我不为儿女事所扰,因而气色尚好,”他笑道,“兄也当善自保养才是。”
一提到“儿女事”,袁绍便默然无语,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幽静美丽的山野,四周有侍卫谨慎地来回巡逻值守,只留他们二人在树下饮酒,其中这一位却既无心赏花,又无心喝酒。
“我这一二年,精力大不如从前。”
“可是征战公孙瓒时受了伤?”曹操关切地问道,“我听说沛国有良医,我当为兄延请。”
“阿瞒有心,我只怕这不是病,而是天命,”袁绍苦涩地说道,“天命不愿我创一番功业……天命在炎刘啊!”
曹操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在去岁那场大战之后,这样的流言便甚嚣尘上,连乡野间的牧童也能唱出几首三兴炎汉的歌谣来。
炎汉三兴,自然不是兴在困守雒阳的那个小皇帝身上。
群雄争霸,谁有这样的实力?已是不言而喻的事实。
“天命不可测,兄岂能为流言所惑?”
袁绍摇了摇头,“我岂是会被流言所惑之人?当初于死地迎战公孙瓒时,我深知天命在我!”
而现在,不是天命已经离他而去,而是身体不再康健,心中自然无端生出许多杂念和怯意来。
要只是心病,那也很容易治。
身侧这位有谋略的发小略思索一番之后,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狭促的微笑,“兄信刘氏未灭的话,弟倒有一计。”
袁绍眼前一亮,“阿瞒快快道来!”
“兄何不‘奉天子以讨不臣’呢?”
刘备的元气同样也未完全恢复,如果袁绍现在不计代价地攻打过来,刘备是很难抵挡的。
——但后果也很麻烦。
刘备有朝廷亲封的左将军印绶,移风乡侯印绶,他又是宗室子弟,又有天下人望。攻灭了他,又引得朝廷第二次发诏,要天下诸侯讨伐自己,这就很尴尬。
而更尴尬的是,刘备这人,打起来很不容易。
去岁曹操那样精心的一番布置,水淹下邳,几乎将刘备困死城内,最后竟还是被陆廉一路披荆斩棘,救了下来。
这一次就算攻下刘备,若是己方也损兵折将,难道江东孙策,荆州刘表都会无动于衷吗?因此袁绍常为这事苦恼。
但现下听了曹操的话,他却是一愣。
“奉迎天子?”
“不错。”曹操笑道,“大汉的天命,当然是落在这位天子身上,兄若欲得天命,为何不迎天子?”
袁绍那两道剑眉深深地皱了起来,“我难道只为借天命治一治病,就这样大费周折不成?”
……这怎么可能是只为治病呢?
他这位阿兄年轻康健时,是个性情坚韧果决,又十分有心机的人,但现在不知是因妇人,还是因子嗣困顿了心志,竟这样浑浑噩噩起来。
“兄且细想,兄据河北,兵马又如此雄壮,天子自然倚重宗室,但若天子就在河北,他岂能不倚重于兄呢?”
袁绍仔细地想了一会儿,“阿瞒,天子初为董侯时,我们便不与他亲近,现下他已稳居雒阳,刘备又远在徐州,尚不能威胁到他,他如何肯来河北?”
“本初兄,天子不过是个稚童,”曹操笑道,“兄想得太多了。”
“……稚童?”
“我家二郎幼时顽皮,婢女想喂他一口饭,总要满头大汗,追着在院落里跑上几圈,”曹操说道,“我下令除了早晚两餐之外,任何人不许给他食物,否则立刻打死,而后再不须婢女喂他饭吃。”
……天子已经十八岁,这口饭自然是不需要婢女来喂的。
因此袁绍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断你家二郎的饭食倒简单,天子如何肯就范呢?”
天子居于雒阳,但京畿之民被董卓迁过一次,又被李傕郭汜反复屠戮过,农田几近荒废。
朝廷回来之后,天下各地的流民中,也有许多想要回雒阳去,但这事很不容易。
雒阳以西是关中,几十万人相食,已经互相吃光了,剩不下多少还能为朝廷种出粮食的生民;
雒阳以东是兖州,曹操断不会让流民返回雒阳,自然要不遗余力地将他们留在自己的领地内,为自己种田干活。
只有并州人通过张杨的野王县,能来到雒阳,也只有张杨这一位诸侯,还在稳定地将领地上的产出送到雒阳来,供养雒阳的朝廷。
天子不愿意来袁绍这里就食,就是因为有张杨在喂他饭食,这位忠心耿耿的汉臣被封为晋阳侯,假节钺。
听了曹操娓娓道来,袁绍立刻皱了眉头。
“阿瞒欲攻张稚叔?他毕竟是汉臣,面上须不好看,你去岁因攻伐刘备之事,已惹众臣怨愤,这次千万小心才是。”
他的言辞有些絮絮叨叨,很不衬这样的霸主身份。
但曹操看了他一眼,将自己的手放在了袁绍那宽厚的手掌上,用力地握住,摇了一摇。
“阿兄且放宽心,我总有办法,刘备那边,遣使虚与委蛇便是……兄亦当珍重保养,努力加餐,”他的眼睛里闪着冰冷的光,“少则数月,多则半岁,我必有捷报传来!”
当曹操风尘仆仆从邺城返回时,郭嘉的脑子还不是很清醒。
天气确实太好,那家酒坊所酿出的新酒又实在太妙。
有婢女一杯接一杯地为他斟酒,他又不是个能胜酒力的人,很快便醉得一塌糊涂。
清明时节,他就这样烂醉如泥在戏志才的墓前,直到有甲士驾车匆匆赶到,不由分说,将他架上了马车。
车里早已备下热水绡帕,婢女又一遍接一遍地用温热的帕子为他擦脸,到了曹操府前,总算是将这位谋士给弄醒了。
……但这一身的落拓样子就别见怪了。
曹操见了他,很是温和地笑了笑。
“奉孝若仍困倦不足,不如就在我府上暂歇一歇吧。”
他打了个嗝儿,又揉了揉眼睛,便坐下来喝起了茶,“主公必有要事,在下不敢耽搁。”
“嗯,”曹操说道,“本初身体大不如初,若无良医,恐怕只在一二年间。”
郭嘉一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既如此,主公不能再等。”
“我派人去寻华佗了。”曹操这样说了一句。
他似乎在出神,因此词不达意,这令郭嘉感到了一丝惊奇。
主公微微发怔的样子,并不出于利益与谋算,而是单纯在担心他那位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他感到忧心,感到焦虑,甚至感到痛苦。
但只有这一瞬,曹操很快清醒过来。
“本初不愿出兵攻打张杨,奉孝可有妙计?”
“张杨有忠心,无雄才,他性子太过仁和,不知约束手下,因此并无威仪。”郭嘉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主公可先以金帛结交他手下偏将,只要有人收下,此事便不难了。”
曹操缓缓地点了点头,“奉孝的主意,我素来是信得过的。”
今日有仆役洒扫清洗地面,青石砖上都洒了水,于是一个个的小水坑在阳光下就显得有些显眼。
曹操不爱奢华,这些磨损了的石砖也不去理会,于是那些凹凸不平之处经过时总要加倍小心,否则就容易摔上一跤。
府中官吏行走时,多半皱着眉头,小心翼翼。
只有一个人踩着木屐,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步履却依旧端正而有风度,一眼看过去,颇有鹤立鸡群之感。
郭嘉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文若!”
荀彧抬起头时,鬓边的银丝一瞬间刺痛了郭嘉的眼睛。
他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容貌不曾有一丝毁损,无论是将入鬓的长眉,漆黑的眼睛,笔直的鼻子,还是堪称伟美的须髯,似乎都没有任何变化。
但他就是与以前不同了。
当他看了过来时,郭嘉忽然很后悔自己刚刚喊了那一声。
此一时,彼一时。
在天子未归雒阳,一路受颠簸苦楚时,荀彧很希望主公能够奉迎天子,奉天子讨不臣,平定乱世。
这自然是为了主公,但更为天子。
荀彧是汉臣,恐怕他一辈子都是汉臣。
所以他该如何宣之于口?郭嘉想,天子在雒阳待得好好的,他要想方设法杀了张杨,逐了吕布,用袁绍的名义逼迫天子离开雒阳,拿他当做一面对抗刘备的旗帜。
他要对荀彧说,汉家的威严,天子的威严,朝廷的威严,在他眼里,在主公眼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吗?
他能这么说吗?
……可是他不说,荀彧便不知道吗?
曹操并不知道郭嘉和荀彧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
这是一个春光晴好的下午,他赶路回来,又制订了这样一个计划,已经感觉非常疲惫了。
“唤阿时过来。”他这样说道。
不过一会儿,一位袅娜的美人便款款而行,来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他新纳的姬妾,生得杏眼桃腮,又十分温柔顺从,因此很受他的宠爱。
当她为他更衣,扶他上榻之后,曹操舒服地发出了一声长叹。
还是他的后宅比较清静,嗯。
“我打个盹便好,”他摸了摸她那乌黑冰凉的青丝,很温和地笑了笑,“一会儿记得唤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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