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循其神而降其身
“银钱?”张道人略略舔了舔嘴唇,想来是想起了银钱换得席面,一逞口舌之欲。
薛振鍔本以为张道人一准会应下来,不想,张道人却陡然摇头:“老道出家之人,要银钱有何用?”
薛振鍔眨眨眼,嗤笑一声道:“张道长,你都结庐而居,要靠着钓鱼果腹了,怎地又要强起来了?若果真要强,谙熟经文,去到道观之中挂单岂不是更妙?”
张道人嚅嚅不肯言。
薛振鍔一看这是有门啊,当即劝说道:“再者说了,小道托付之事又不是什么要事,不过是去困龙洞取了小道遗留食盒回来。张道长身体康健,一来一回不过半个时辰光景,若取回食盒,小道立刻奉上一钱银子可好?”
“一钱?”张道人抚须道:“一钱银子就想老道奔走?”
薛振鍔轻笑一声:“嫌少?告辞。”
“哎哎哎,道友留步,怎地说话说一半就要走?”
薛振鍔止步道:“小道家中贫寒,身上银钱不多,张道长若要狮子大开口,这买卖可不就做不成了?”
张道人讪笑道:“我与道友有缘法,旁人莫说一钱,便是一两银子也修行请动贫道。道友嘛,一钱就一钱……就取个食盒?银钱当场结清?”
薛振鍔也不言语,从怀中摸索出一块散碎银两,约莫一钱有余,径直递给了张道人。
张玄一接过银钱当即道:“便替道友走上一遭。道友稍待,贫道去去就回。”
说罢,转身甩了甩衣袖,大步流星朝困龙洞而去。
盯着张玄一的背影,薛振鍔艳羡不已。道牒上的姓名、履历做不得准,可观张道人的面相,年岁起码五十开外。如此年纪攀山如履平地,这身子骨是真好啊。
没用半个时辰,不过两刻有余,张道人去而复返,手中还多了一个食盒。
那张道人脸色难看,到得近前,丢下食盒便道:“道友害人不浅啊!这等银钱,老道可不敢再拿。道友还是另寻他人罢!”
“且慢,张道长何出此言?”
那张道人喘息两下,恼火道:“我道银钱这般好赚,不想却要以命相搏。那困龙洞中困居之人乃是魔修,亏得老道反应快,若非退得快,只怕刻下早已沾染了魔气,生不如死了。”
“魔修?何为魔修?”薛振鍔纳闷不已。
那张道人瞪眼道:“你连魔修是甚都不知?”
“小道孤陋寡闻,还请张道长分说一二。”
“那魔修……呸!老道于你说的着吗?真是晦气,快走快走,莫要搅扰老道!”
张道人赶苍蝇一般将薛振鍔哄出去老远,转身钻林子里忙活去了,只余下薛振鍔提着食盒错愕不已。
他略略回思,张道人似乎是真生气了?魔修是什么意思?沾染魔气又会如何?
心中暗忖,这会儿追将上去,只怕张道人还在气头上。不若来日方长……再者说了,老都讲一准知晓,不若去问询老都讲。
恰巧腹中饥肠辘辘,想起自己还未曾吃过午饭,薛振鍔当即提着食盒回返。下山依旧艰难,待送完食盒回到耳房,那桌上摆放食盒中的吃食早已凉透了。
薛振鍔当即又去了一趟造访,给了火工居士一钱银子让其帮着热了热,这才草草吃了一口。
转眼夜幕降临,薛振鍔拿了想尔注去寻老都讲。叩门进房,见礼之后,薛振鍔规规矩矩落座,拿出想尔注请教老都讲其中不解之处。
老都讲不厌其烦,仔细解说其中内容。也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怎地,待老都讲讲述完,始终并无异象。
老都讲似乎瞧出薛振鍔有心事,停将下来呷了口茶,言道:“振鍔今日心神恍惚,可是有事发生?”
薛振鍔精神一振,当即稽首道:“禀老都讲,今日弟子得了差事,去往困龙洞送食盒。”
“往困龙洞送食盒?”老都讲旋即皱起眉头,道:“胡闹,你这般身子骨,怎能让你去送食盒?”
薛振鍔笑笑,也不抱怨,继而说道:“老都讲,这送食盒倒是没什么,只是那洞中之人颇为可恶,拽住食盒不撒手,让弟子无可奈何。”
“嗯,区区一个食盒,舍了便舍了,明日遣人再取便是。”
“是,弟子也是这般想的。而后弟子下山,偶遇与挂单道士。心中怕丢了食盒惹来麻烦,便出银钱请那道人代为取回。不想,那道人取了食盒,回来后却骂了弟子一通。说弟子害人不浅,还说那洞中之人乃是魔修,若沾染了魔气,只怕会生不如死……”
薛振鍔抬头看了眼老都讲:“都讲,这魔修是甚?魔气又有何说法?可是那挂单道士随口胡诌?”
老都讲摆了摆手:“那道人倒是有些眼力,他没说错,困龙洞中关押之人,的确是魔修。”
“啊?”
老都讲叹息道:“说起来,此人本是紫霄宫中七代开山弟子,钟灵毓秀、根骨极佳。若非行差踏错,便是你师父袁德琼也远不及此人。”
这么厉害?
“都讲,那人……那位前辈可是修道出了岔子?”
老都讲道:“道门中盛传,自汉以降,灵炁愈发驳杂。是以上古先秦之时,有炼气士餐风饮露,汉之后,却道门独大。又历经唐宋,而今外丹之道死路一条,唯有内丹之道方有可能得道飞升。”
还有这般说法?可是这跟魔修又有何干系?
就听老都讲继续道:“到了本朝初年,有道人从道藏之中感悟丹道,引日月光华祛除灵炁杂质,修道事半功倍。起初并无不妥,待修至炼炁化神之境,突有域外天魔循其神而降其身。
中者性情大变,嗜血如魔。且修道者与其纠缠,若不闭锁气机,必遭魔气侵染,久之自成其傀儡。”
竟然如此?修个道这般危险吗?那自己与那魔修近距离接触,会不会沾染魔气?
“是以当今之世,我辈修道之人道途坎坷,非根骨上佳且有大毅力者,不得飞升。”
眼看薛振鍔眉头紧锁,老都讲宽慰道:“不过你莫要焦躁,那魔气只会浸染修道者。振鍔甫入道门,至今不曾筑基,暂且无需为此忧心。”
原来如此,薛振鍔长出一口气,跟着便问道:“都讲,既然魔修如此危险,何不斩草除根,怎地还将那魔修关押在困龙洞中?”
都讲道:“非是我等囚禁,而是德阳入魔之前自囚与此。德阳还曾言,若其入魔,请其师父将其击杀。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其师不忍下手,也不许旁人下手,是以便一直关押到如今。算算快二十三年了。”
老都讲又叹息了一声,薛振鍔跟着也叹息了一声。前者为德阳入魔惋惜不已,后者自有小心思。
薛振鍔见识了师父那一手奇妙道法,见识了灰蛇异象,又见识了刘师兄那不留一丝烟火气的剑法,自然改了念头,存了修道飞升的心思。
当世之人,哪个不想长生不老?哪个不想位列仙班?他从前只当是假的,自然不屑一顾。而今发现真能修行,又岂能不会生出别样心思?
结果现在当头一棒,老都讲讲述之事告知其一件事:修道有风险,搞不好就要入魔。
这真是,如何不让人沮丧?所幸薛振鍔生性豁达,略略沮丧一会子,转念便将其放下。心中暗忖,修道之路如此危险,那就简单修修,不求得道飞升,只求治好身上的肺痈便好。
定了定神,薛振鍔道:“小子还是头次听闻此等密辛,多谢老都讲告知。”
老都讲道:“此等密辛本应你师父告知,奈何德琼此人性如烈火,脾气颇急。你上山拜师当日,你师父便急匆匆下山为你寻药去了。”
薛振鍔只得说:“师父恩义,弟子无以为报,只待日后肝脑涂地……”
“嗯,你知晓便好。”
薛振鍔顿了顿,起身为老都讲斟茶,说道:“都讲,不知都讲如何看待合派之事?”
老都讲瞥了其一眼:“这等庶务你也要参与?”
薛振鍔苦笑道:“老都讲明鉴,伯祖为监院,小子莫名卷入是非。这庶务引得旁人连翻针对,小子想不参与都不行啊。”
老都讲笑笑,道:“你是子孙庙真修,只谨守本分就好。至于老道如何看?呵,这合派只怕是痴心妄想。”
“哦?”
老都讲道:“武当山各峰庙观一百零八,派别三、四十,道法各有传承,便是皇帝下了圣旨,没几十年光景也合不到一处。”
“除此之外,十方堂人事、庙产纠葛繁杂,合派必有损其利,哪个又肯舍弃己身而全大义?你伯祖希图强行弥合,不过是聚沙成塔,风一吹便会散落,徒劳无益。”
薛振鍔听出来了,老都讲不看好伯祖之议,但也不反对,只是置身事外,不参与其中。
想想也是,武当山上道门各派各有传承,还真不是短时间便能弥合在一处的。只是苦了自己,本以为有伯祖照拂,自己在紫霄宫中日子会好过一些。
不想日子不但没好过,反倒招惹来莫名的敌对。
便在此时,老都讲言道:“你也莫要忧心,来日老道言语一声,十方堂便不会再过火。不过……”他看了眼薛振鍔:“……你身体康健不少,这送食盒的差事便担将下来,权当磨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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