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海妖49
海妖49
晋江/檀无衣
平时觉得度日如年,眼看着分离在即,梵音觉得时间的流速快了许多——就好像一件投入了许多时间和精力的工作,终于推进到新的阶段,既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又有种拭目以待的兴奋感。
十月初九这天,尚宫局在凝辉殿为苏照夜举行了元服之礼。
所谓元服之礼,也就是古代的成人礼,《仪礼》有云:“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1
礼毕之后,苏照夜回到泠泉宫,筵席已摆好了。
大家次第入座,一张小方桌,坐着梵音、茹宓、苏照夜和苏既繁,一张拼起来的大长桌,坐着卢贯耿、萧寄北、徐四围、绍生、晚柔、藕荷、芳葶、碧绡、绿衣、青鸳和素秋。
这既是苏照夜的生辰宴,同时也是饯别宴——明日之后,在座的十五人要离开九个,从此天南地北,余生恐难再见。
暖阳高照,惠风和畅,花香袭人。
如此明媚的天气,席间却一片愁云惨雾,离愁别绪笼罩在众人脸上,实在很难发出欢声笑语。
只有小十三苏既繁是无忧无虑的。
其实梵音心里轻松远大于伤感,却不好表现出来,她作出一副不悲不喜、安之若素的模样,淡声问道:“蟾儿,你父皇给你取了什么字?”
男子成年之后,会另取表字,以代其名。
女子也有取字的,但少之又少。
“靖琪,”苏照夜道,“清靖寡欲之靖,琪花瑶草之琪。”
“靖琪,苏靖琪。”梵音微微一笑,“还不错。”
苏照夜原本并不喜欢,但她说不错,他便也觉得可以接受了。
气氛始终没有热烈起来,冷冷清清地吃完了宴席。
梵音饮了几杯甜酒,有些微醺,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近黄昏了。
她近来愈发嗜睡,因为睡觉是逃避痛苦的最佳方式。
最后一次共用晚膳,梵音留下苏照夜,扶着他的手进入内室,让其他人出去候着,他与她独处。
桌面上摆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紫檀雕花木盒,是梵音提前准备好的生辰礼。
她含笑感慨:“终于到了这一天。”
苏照夜不知道这短短一句话里蕴含着怎样复杂的情愫,他纵容自己凝视着她的脸,低低地“嗯”了一声。
梵音也“看”着他,柔声问:“蟾儿,这些年,你过得可还欢喜?”
苏照夜蓦然觉得喉间苦涩,胸口隐隐作痛,他平复稍倾,一字一句道:“欢喜,这八年,是我有生以来最欢喜的一段时光。”
其实细想起来,自从那场火灾之后,这些年并未有过什么大起大落、刻骨铭心的回忆,不过是日升月落、物转星移,朝朝暮暮、点点滴滴,无数个稀松平常的瞬间汇聚成了时光长河。
可是,她是如此光芒万丈,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将平凡的日常幻化成吉光片羽,带给他超凡脱俗、无与伦比的体验。
明日一别,他的生活中不再有她,他的人生将沦入灰暗,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光明。他将不惜一切代价,只为了一个目的——回到她身边。
梵音欣慰地笑了笑,抬手将两个木盒推到苏照夜面前,直入主题:“我为你准备了两样贺礼,打开看看吧。”
苏照夜依言打开其中一个盒子,只见里面整齐码放着三沓崭新的银票,面额皆是一百两。
梵音嗅到纸张和油墨的气味,便知道苏照夜打开的是哪个盒子,她缓声道:“这些年我得的赏赐,凡是值钱的,全都拿到宫外变卖了。我还委托卢贯耿在城里开了几间商铺,经营得都还不错,一直在赚钱。这里共有银票八万两,银票下面还有牙帖2、房契等凭据,如今我全部赠予你,任你处置。”
苏照夜怔怔的:“我……”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纵有满腹经纶,也无法准确描绘他此刻的心情。
梵音自顾自道:“钱财于我是最无用之物,同粪土无甚分别。但你即将成为一府之主,有偌大的绥王府要供养,还要开拓人脉、笼络人心,处处都要用钱,仅靠朝廷的食邑根本不够。有了这八万两,至少三年五载,你都不必为钱发愁。”
苏照夜语塞半晌,只憋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好”字。
梵音指挥他:“打开另一个盒子。”
苏照夜照做。
只见盒底铺着厚厚一层纯白丝棉,其上散落着一三十颗珍珠大小的珠子,圆润剔透,奕奕流光。
梵音道:“这是鲛珠。”
苏照夜伸手去碰那些珠子,触手微凉。
八年前,她曾给过他两颗鲛珠,还告诉他,鲛人的眼泪、鲜血、骨肉都是灵丹妙药,有朝一日,父皇有可能会啖其肉、饮其血,以求长生。
正是这番话,让年幼的他陷入了恐怖的梦魇,久久不能挣脱。
可那时她给他的鲛珠是无色的,而眼前这盒鲛珠,却是殷红的血色——这是她的血凝成的!
苏照夜猛地盖上盒子,不忍再看。
梵音继续道:“除了皇后薨逝那天哭过一回,这些年我几乎从未掉过眼泪,但我又想送你些鲛珠,所以只能用血来凝,还不能让你父皇发现,几年时间才攒了这么多。鲛珠虽然不能起死回生,但可以延长寿命,既能养生也可治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你为何……”苏照夜情不自禁地问,“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他的亲生母亲,丢下他和弟弟不管,悬梁自尽,与抛弃无异。
他的亲生父亲,冷酷无情,对他不闻不问。
只有她,和他非亲非故,却尽心尽力地抚养他长大,赠他财富,予他关爱,几乎将她所拥有的一切全都给了他。
梵音笑着说:“因为我只有你啊。”
苏照夜既心痛,又快乐,几乎要喜极而泣。
这句话,说明她一点都不在乎他的父皇,在她心里,他比父皇重要千倍万倍。
煽情点到即止,梵音话锋一转:“蟾儿,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苏照夜克制着心潮起伏,尽可能平静道:“你说。”
梵音道:“你弟弟苏息云,并没有死。”
苏照夜惊疑不定,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息云没死,但他从未将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她是如何得知的?
梵音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有条不紊道:“我没办法向你解释清楚,但请你相信我,那场大火只是障眼法,和淑妃一起被烧死的不是你弟弟,他逃离了皇宫,安然无恙地生活在某个未知之地。你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他,他才是你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正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将来你们兄弟联手,定能成就一番作为。”
苏照夜心神紊乱,再次哑口无言。
梵音早就想好今晚要同他说些什么,等他消化片刻,径自进入下一个话题:“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你既已成年,也将自立门户,是时候该考虑婚姻大事了。你可有心仪的女子?”
明知她看不见,苏照夜却还是心虚地垂下了眼帘。
他讷讷道:“没……没有。”
梵音只当他是害羞,轻笑道:“我听闻玄鹤营现任主帅叶元臣,有一胞妹,同你年纪相仿,而且尚未婚配。待你到了碎叶城,可以试着争取一下。”
为了撇清“包办婚姻”的嫌疑,她紧接着又补充道:“我只是提个建议而已,并非一定要你求娶叶家女。娶妻是终身大事,家世门第、容貌美丑、贤良与否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真心喜欢,两情相悦。”
苏照夜抬眼看着她,眼底暗潮汹涌,千言万语最终糅成了一声乖驯的“好”。
梵音将该说的都说完了,最后总结陈词:“蟾儿,我不喜欢悲悲戚戚的场面,明日我不去送你,你也无需来同我辞行,咱们干脆利落地分别,若是上天垂怜,此生自会再见。”
儿时的种种遭遇,让苏照夜早早就明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道理,所以他从不会向上天乞怜,因为他深知那是无用的。
他笃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纵使踏遍万水千山,历经千难万险,他也要凭借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回到她身边——但他不能告诉她,因为不想让她为他牵肠挂肚。
苏照夜又应了声“好”,随即起身,撩起衣摆,屈膝跪在了梵音跟前,先磕了三个响头,而后仰脸望着她,沉声道:“你之于我,恩重如山,昊天罔极,无以为报。从今别后,我必定日日焚香祝祷,求诸天神佛保佑你,无病无灾,无忧无虑,直到我们再次相见。”
梵音循着声音,伸手触碰到苏照夜的脸,轻轻地、爱怜地摩挲了下,微笑道:“我也祝你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自从苏息云人间蒸发以后,苏照夜便再没掉过一滴泪。
然而,当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挲他脸颊的瞬间,他却毫无预兆地潸然泪下。
温热的眼泪一滴滴落到梵音手上,她怔了怔,不仅没有收手,反而跪坐到苏照夜身前,将少年清瘦的身躯拥进怀里,在他耳边道:“蟾儿别哭……即使再也见不到你,你也永远在我心里。”
苏照夜双拳紧握,浑身紧绷,竭尽全力克制着回抱她的,他害怕自己抱住之后就再舍不得放开手。
这是她和他此生最亲密的时刻,这片刻的拥抱,足以支撑他熬过分别后的艰难岁月。
梵音松开他,眼中含泪,浅浅笑道:“回去吧。”
苏照夜扶她坐回去,最后再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后拿上那两个紫檀木盒,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未几,晚柔进来,见梵音神情淡然,她咽下安慰的话语,低声道:“主子,皇上今夜翻了茹美人的牌子。”
梵音微感意外,却没多问:“知道了。”
苏焕钦已有半年之久没睡过别的女人,怎的今夜突然转性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梵音此刻无心深究,待明日问问茹宓就是了。
十月初十,巳时三刻,五皇子苏照夜启程就藩。
梵音说到做到,果然没有送他。
但是,当苏照夜走出泠泉宫的时候,清越的琴音伴着婉转的歌声,穿过高墙,流淌进每个即将远行之人的耳中,招引出一行行眼泪。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
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
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
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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