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海妖54
海妖54
晋江/檀无衣
苏照夜并没有让梵音等太久。
昭文元年四月, 苏照夜迎娶玄鹤营主帅叶元臣之胞妹叶藏芝,结两姓之好,缔嬿婉之欢。
昭文元年六月, 兵戈相向近百年的玄鹤营和踏雪铁骑, 化干戈为玉帛, 并结成联盟, 共同讨伐“弑父篡位”的昭文帝苏玄月。
盟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城略地,所向披靡, 一路南下。
但事实上,“弑父篡位”是苏照夜假借文人刀笔强加给苏玄月的罪名,苏焕钦之死并不能说和苏玄月毫无关系,但苏焕钦绝非因他而死。
苏焕钦死在昭文元年五月初七。
被无药可医的毒瘾折磨了二百多天后, 苏焕钦终于熬至油尽灯枯, 一命呜呼。
临死之前,梵音特地去看望他。
那天梵音盛装打扮, 宛如神女降世, 天资绝色,出尘脱俗。
苏焕钦躺在床上, 看着眼前好似从画中走出来的明艳少女, 满心悔恨地想,如果当初他没看到那幅美人图就好了。
“我真想看看你现在垂死挣扎的惨状,”梵音浅笑嫣然,柔声细语, “但我看不见,实在是太可惜了。”
曾经鲜衣怒马的天潢贵胄,曾经唯我独尊的一国之君, 如今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鸠形鹄面,瘦骨嶙峋,和干瘪的骷髅没什么分别,而且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是内脏开始腐烂的征兆。
“你一定很好奇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梵音道,“但我不会告诉你,我要让你死不瞑目。”
苏焕钦怒火中烧,恨不能扑过去掐死她,然而他现在虚弱得连喘气都费劲,根本起不了身,他只能像破败的风箱般发出一句嘶哑的咒骂:“毒妇!”
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梵音难以自抑地笑出声来。
时光如刀,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的容貌、她的声音都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她的眼神也依旧澄澈如斯,天真烂漫。
“毒妇?愧不敢当。”梵音缓缓笑道,“和你犯过的罪孽相比,我做的事实在不值一提。我只杀了你一个,可死在你手里的人何止成千上万。我杀了你,是替天行道,是功德一件,你死后应该被打入无间地狱,受永刑之苦,而我死后会飞升上天,永远俯视你,永远践踏你。”
苏焕钦既愤怒又忧惧,黯浊的双目竟焕发神采,犹如回光返照。
“你的死期已近在眼前,但我的死期还很遥远。”梵音继续道,“我现在依旧是后宫中最受宠的女人。你的儿子,不顾满朝文武的反对,不惜颠倒伦常,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只为了得到我。他夷平了泠泉宫,抹去了你存在过的痕迹,为我修建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夜夜独宠,嗜我如命。他不像你那么凶残,他是个懂得憐香惜玉的男子,从来不舍得弄庝我,他甚至会像条忠犬一样,心甘情愿地跪匐着,用他高贵的脣shé取悅我——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绝妙滋味,就好像,全天下都臣服于我。”
苏焕钦再次被深深激怒,情绪的剧烈波动令他上气不接下气,喉咙里不停发出“嗬嗬”的怪音,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了咽喉,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我本来想将他变成下一个你,可他对我实在太好了,我有些舍不得。”梵音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将苏焕钦凌迟,“所以我决定暂且留着他,权当个解闷取乐的玩意儿,等哪天腻了、烦了,我再让他步你的后尘。”
“你……你……”
“我说过的,”梵音打断他徒劳的发声,“我要让你国破家亡,不得好死。我会活着看到那一天的,可惜你没这个机会了。”
“檀郎——不对,我如今是你的儿媳妇,应该尊称你一声‘父皇’才是。”梵音笑靥如花,语声轻柔,“如果你还有下辈子,争取做个好人吧。”
“永别了。”
当天夜里,苏焕钦就断气了。
很难说不是被气死的。
梵音听着丧钟的轰鸣,笑着流下一行泪来。
昭文元年七月,与启国南境接壤的南夏,大举出兵,意图瓜分启国南境,扩大南夏版图。
昭文元年八月,伏波将军莫不谷在海上自立为王,他将原属启国附属国的波月国和雕题国合并为瀛国,自称海皇,而他的皇后,是多年前“病逝”的雕题国三公主韶流烟。
他们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儿子,据说是鲛人。
昭文元年十月初五,霜色连天,八万盟军兵临列阳城下。
不到半年时间,战火就以燎原之势,从启国最北边烧到了启国的都城,亡国已是注定的结局。
三天后,列阳城破。
苏照夜身披铠甲,手持吞云剑,凛然如杀神,率众杀进皇宫。
从白天杀到黑夜,终于逼近了灵曜殿。
殿外刀光剑影,殿内琴歌相合。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1
当苏照夜提着滴血的剑踏入殿内,唱歌的人停住了。
她和苏玄月并肩坐于高位,一头青丝如雪,一身红衣如血,如妖似魅。
“蟾儿,”她笑着问,“是你吗?”
“是我……”她一开口,苏照夜蓦然泪如雨下,冲淡了脸上的血迹,“我回来了。”
“再有两个时辰,就是你的十六岁生辰了。”梵音道,“你明明只离开了一年时间,我却觉得好像等了你半辈子,你瞧,我的头发都白了。”
苏焕钦死后没多久,梵音一夜白头。
苏玄月吓坏了,以为她生了什么急症,慌忙请薛庭余来看。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薛庭余愁眉不展,道:“娘娘乃是忧思过甚,积郁难消,药石罔效,唯有自渡,方可自愈。”
自渡,谈何容易。
更何况梵音根本不想自渡,她只求早日解脱。
她日日夜夜在痛苦中煎熬,却还勉强自己活着,是害怕她死之后,苏照夜就心灰意冷,失去斗志。
她活着的作用,就如同挂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只是为了激励苏照夜勇猛冲杀。
此时此刻,苏照夜就站在她面前,她终于不用再苦苦支撑了。
苏照夜抬手擦掉眼泪,为了将她看清楚。
但是离得有些远,他举步向前,刚迈了一步,苏玄月骤然从桌案下抽出一把长剑,横在梵音颈前,沉声道:“再往前一步,我立刻杀了她。”
苏照夜驻足,周身笼罩着浓烈的杀气,一字一句道:“苏玄月,你敢伤她一根头发,我就将你的女人和孩子全部碎尸万段,挂在城墙上示众。”
苏玄月冷笑:“我已是亡国之君,永生永世受人唾骂,你觉得我还会在乎这些吗?你赶紧杀了他们才好,免得他们活着受苦。”
“谁说你是亡国之君?”苏照夜道,“只要你把她交给我,皇位就还是你的,皇宫依旧是你的家,你可以继续做你的皇帝,你什么都不会失去。”
苏玄月道:“我不信。”
苏照夜正欲再劝,却被梵音的问话打断了:“蟾儿,你找到你弟弟了吗?”
“找到了。”苏照夜换了一副柔和的口吻,“他如今是雪国俊宸王府的小王爷,也是踏雪铁骑的少帅。这半年来,他随我一路厮杀,此刻就在这座皇宫里。”
“太好了,”梵音笑道,“我的蟾儿终于不再是孤家寡人了。”
至于苏息云是如何流落到雪国,又是怎么成了小王爷和少帅,定是个跌宕起伏、精彩纷呈的故事,但梵音没机会知道了。
每个人都在各自的故事里担当主角,在她的故事里,苏照夜就是除她之外最重要的那个角色,大男主苏息云则与她没什么干系。
苏照夜又忍不住要落泪。
这一年来他所经历的一切,将他变成了全新的苏照夜,可一来到她面前,他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自己,她的一颦一笑都能轻而易举地牵动他的心弦,让他快乐,也让他悲伤。
“我本来也不是孤家寡人,”苏照夜嗓音微哑,“因为有你陪着我。”
“我终究只是一个外人,”梵音道,“怎么能和血浓于水的亲兄弟相提并论。”
不!你不是外人!
苏照夜在心里高声反驳。
你是这世上待我最好、对我最重要的人。
你是主宰我生命的神祇。
苏玄月突兀地冷笑一声,道:“苏照夜,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苏照夜的目光挪到他身上,瞬间变得冷硬如冰。
苏玄月笑得忻忻得意,仿佛他不是死到临头的亡国之君,而是胜券在握的最后赢家:“至少我曾经得到过,而你,永远也别想得到。”
话音未落,苏玄月迅速翻转手腕,下一瞬,削铁如泥的利刃刺穿了一前一后两副胸膛,将两颗心脏连接在了一起。
“不要——!”
苏照夜发出绝望的呐喊,吞云剑脱手落地,他飞扑到她身边,跪在她脚下,却不敢伸手触碰她。
鲜血从她的心口涌出来,洇湿了红色的衣裳。
“蟾儿……”梵音一张口,鲜血便往外涌,染红了她修长的脖颈,也染红了雪白的头发,“别怪他,是我求他……这么做的。”
“为什么?”苏照夜泪如泉涌,泣不成声,“你不是说……无论多久都要等我回来吗?我现在就在你面前,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梵音断断续续道:“人生,不过是……片刻的欢愉,片刻的痛苦,剩下的,尽是虚无。2我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这么多年,早已筋疲力尽,我太累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这场漫长的复仇,她最大的帮手,是时间,令她最痛苦的,也是时间。
梵音竭尽全力,伸手覆上苏照夜湿漉漉的脸,他立刻抬手覆在她手上。
“我此生最遗憾之事,就是不能亲眼……看看你的脸。”她接连呕出两大口血,她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蟾儿,我好冷,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苏照夜避开剑柄,小心翼翼地抱住她。
梵音靠在他肩上,闭着眼睛,气若游丝道:“蟾儿,答应我两件事……”
“我答应你,”苏照夜立刻道,“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第一,千万不要……成为你爹那样的人。”梵音已感觉不到痛了,她只觉得冷,彻心彻骨的冷,“第二,好好活着……”
苏照夜被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淹没,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语无伦次道:“我会好好活着,我会听你的话,你不要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我求求你……”
梵音不住地呕血,鲜血淋在苏照夜身上,浸透了他的铠甲。
她的生命已然走到尽头,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用最后的力气道:“对……不起……”
气息断绝,她在他怀中变成鲛人模样。
从她身体中流出的血液,凝结成一颗颗殷红的珠子,散落一地。
殿里骤然响起嚎啕痛哭。
哭声惊飞了树上栖息的一对鸟儿。
老树梢头,明月高悬,照亮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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