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纨绔
虽说京城这地界,国舅一撮一簸箕,临江仙里的客人更是多半显贵,没成想这位还真是国舅家的。
能将睿王叫作表哥的,只能是他生母殷贵妃殷璇的娘家人。
殷贵妃出身名门,早年殷家追随太宗平乱,被授予了爵位,此后几代也一直活跃于朝廷,人丁兴旺,家族繁荣。到了殷璇那代,除了她自己选秀入宫成了如今的贵妃,她的孪生妹妹殷茉也与她同年嫁给了当今皇帝秦铳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淮阳王秦铎。
一门两个王妃,殷家显赫自不必说,便是在岑湘幼时,那时候势头正盛的陈太师亦不过与殷家分庭抗礼。可自老殷国公故去后,如今的殷国公——殷贵妃的兄长殷嵩膝下无子,殷家这一辈的旁支听说也没有十分能干的,照此下去,难保式微。
今后的事谁也无法预料,眼前这人既是殷家的公子,在得知了他们身份后依旧能够如此堂而皇之,目中无人的挑衅也便说的过去了。
刚点完菜,殷胜便将目光直勾勾地在岑湘和傅屏西之间打转,道:“傅大人来京城这么久了,怎得让小生我今日才得见这位天仙似的小姐,敢问小姐芳名啊?”
岑湘和姐姐自小相貌出众,遇到搭讪几乎是习以为常,但似这人一般没有半点避讳的在长辈面前油嘴滑舌的还从未有过,他虽是无羁,又不似街头无赖一般上来便动手动脚,再加上刚驳了母亲的借口,直言父亲并不会来,将他随意驱赶似乎也有些难度,看来这顿饭是注定不如意了。
一片沉默中,祖母开口道:“这位公子,今日我们不过是寻常家宴,不爱有人打扰,望公子自重且自便。”
“这位老夫人哪里的话,一家之主都没到齐,何来的家宴,况且在下并无不便,要是您能告诉我小姐的闺名,那就更方便了,方便得很。”
岑湘的眉头皱的便如汤里打了结的海带,她将手放在了身边的配剑上——自从玉佩被偷之后,她出门便习惯带上从心,一来防身,二来威风。
多数人见了她的剑,也只当是个饰物,就连岑湘自己也没想到这种日子还能用上它。
她的指尖才在剑鞘上摩挲了两下,便有小二端着盘子经过她身侧,口中喊道:“客官,您的乱棒打死猪八戒。”
岑湘按剑的手松了松,瞥了一眼,是一道蒜毫炒五花。
她内心无语了一阵,很快又将注意力拉回那位不速之客身上,瞪视他道:“这位公子……”
“诶,叫公子多见外,在下姓殷,单名一个胜字,胜利的胜,表字阳兴,姑娘唤我阳兴便好。”
岑湘白眼翻飞的同时又觉得可笑,阴盛阳衰便罢了,表字阳兴可着实此地无银,她克制着问:“告诉你名字你便走吗?”
这话说完,姐姐用胳膊碰了碰她,岑湘知道她的意思——若是告诉了他姓名,往后恐怕还有更多麻烦,但实际上就算她们不说,这人已知道了父亲身份,想要得到自己的消息岂非轻而易举?
她只想赶紧打发殷胜走。
岑湘双眼直直盯着殷胜,她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但没等殷胜回答,他的脖颈便被一人的手肘勒住,勒住他的那人与他似是极为熟稔,开口便道:“我说殷大少怎么送个帕子送了这么久也没回,原来是见到新红颜了?”
说罢转头望向岑湘。
一照面,双方都有些怔住了。
那人穿着件绛红色的男子常服,身形挺拔,面庞细长,眼尾向上吊,不动声色打量着她,依赖良好的记忆力所赐,岑湘很快想起他来——宇文嫣的嫡出兄长,宇文凡。
前些日子孙大人府上打过一个照面,但因是官宴,不似今日这般随意,宴后的赏梅环节年轻男子们为避免唐突,通常不与女眷们一同闲话,孙大人也只给他们略略介绍了一下便离开了。
宇文凡也一眼认出了岑湘,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他一眼就记住这个貌美的女孩,只是听他爹说,这可并非善茬。
宇文凡拱手道:“原来是傅岑湘傅小姐。”
殷胜:“你见过?”
“上次傅大人接风宴上见过一面。”
殷胜听了这话又抓住机会对岑湘道:“原来你叫岑湘,好名字啊……”
岑湘道:“你既已知道我的名字,还不快走。”
殷胜得了便宜,非但不走,反而打定了主意要一直坐在此处一般:“我方才可没答应小姐就这么走了,何况我刚请你们吃了菜,不用如此赶我吧,你们要有别的喜欢的菜也尽可再点些,不必与我客气。”
他本就仗着地位横行无忌,喝了酒后更是大胆,再看这桌皆是女眷尽可拿捏,而礼部侍郎这官在京城说大不大,他不过是想与那小娘子多多闲话几句,就算事后傅家找大伯告状,也可小事化了,便极尽纨绔之态,不愿离去。
宇文凡点头附和道:“殷大少说的确实有理,今日相逢也是有缘,几位坐在如此偏僻的角落多冷清,不如换到我们那桌一同宴饮畅快?”
说罢还指了指二楼正中间那桌,那张金樽玉箸的桌前,一群男子见她们望过来,甚至还吹了声口哨。
竟还有让老人小孩跟着一起与他们做耍的意思,岑湘想到那被蛮横推开的老伯,闻到殷胜身上的酒气,越觉嫌恶。
她侧过脸去,一家人彼此交换了下眼神,心知除了傅昭,多数都已没了胃口。
慕娇侠抬手道:“两位公子,我们一家已玩得尽兴,便先回府了。小二,打包。”
“诶,”殷胜连忙阻拦,“我和傅小姐还没聊尽兴,怎么就打包了。”
他一边说,一边便要过来抓岑湘收拾碗碟的手,岑湘没想到他孟浪至此,一时不防,被他抓住了手腕。
殷胜大概是此时醉意上了头,被酒楼里热气一熏,什么都忘了,他摸着面前少女凝脂般的皓腕厚颜道:“傅小姐年芳几何啊,看样子应当还未婚配吧?”
“硴啦”——祖母终于忍无可忍,狠狠将面前碟子摔了,怒道:“你们几个小辈有完没完,殷国公家里便是如此教你礼数的?”
殷胜听到“国公”二字,总算清醒了些,抓着岑湘的手似乎是想要松开。然而盘子碎裂的声音刚过,仿佛一声号角,就在此时,忽听得楼下一阵喧哗,一白衣人在喧哗声中飞身上了二楼,手里持着一柄短刀。
“殷胜,你这狗东西,还有心思调戏女人,识相的将赵家的宝物还来!”那人高声喝道。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样貌各异的人,目光中尽是愤恨之色,大步朝楼上走来,岑湘还看到了那个上楼时被她搀扶了一下的老人,一边走,一边卸下行头,正从袖袍里掏家伙,果然并非真的耄耋之人。
好家伙!
即便岑湘自诩见过世面,也被眼前这突如齐来的变化惊住了,二楼的宾客们哪里遇上过这阵仗,一时间乱做一团,四散奔逃,就连殷胜原本所在的那一桌人也闪避着冲楼下跑去。
“老身一家都吃完了,殷公子保重。”祖母看原本给她们用油纸打包些肉菜的伙计也跑了,干脆将面前的所有碗碟都推开了,起身说道。
虽只吃了五分饱,但楼下那桌足有十几个人,个个带了兵器,还经过了一番乔装打扮,是个人都知道赶紧远离这是非之地。
他们的目标是殷胜这位爷,这个时候还杵在他身边才是真傻。
岑湘趁殷胜愣神的功夫,挥开了他的手。
殷胜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很快镇定下来,他平日惹事惯了,混账得简直处变不惊,见了这种场面,竟依旧坐在原处,丝毫不慌,甚至抬了一只手去拦正要起身的岑湘。
她见他还有闲工夫拦住自己去路,先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余光又瞥见四周有几个护卫迅速朝他聚拢过来,做防御状,便知他应是早有防备,有恃无恐。
殷胜这一横臂,岑湘的手便摸上了腰间的佩剑,但她按捺着并未将剑拔出,前阵子她整日闲混,大多时间混迹市井,并无太大顾忌,若是以往,让她见着在母亲和祖母面前这样肆无忌惮的纨绔,她定然早已拔剑让他滚,可是遇着这位还真是不得不忌惮三分,况且他身边暗中跟着那么多护卫,其中几个已经直冲过去与那白衣人和正在上楼的那群汉子缠斗起来,两方人马的身手一看就非比寻常。
尤其是他的右手边至今还留着一个带刀的侍卫,那人在自己摩挲剑鞘的时候便警觉地瞥过她,能将人放在自己身边留守,那他的武功多半胜过还在楼梯上打架的四人。
祖母不动声色地覆住了她按在剑柄上的手,冲她使了个眼色,开口道:“殷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殷胜此时内心要说完全不慌,那也是假的,他不由万分庆幸表哥那个幕僚应先生的未卜先知,还特意让睿王借了这个武功高强的沈岸给自己,眼下这群乌合之众根本不是沈岸的对手,一想到这,他又变得坦然不少。
“殷大少,在下家里还有事,失陪了。”
殷胜正欲与岑湘再说道两句,站在他身侧的宇文凡见势不对,脚底抹油,从左侧的长梯上头也不回的跑了。
殷胜见二楼的食客顷刻间跑空,连宇文凡都离开了,颇觉无趣,他从隔壁桌摸了壶酒来,边喝边道:“诶,老夫人何必动气,你若吃饱了,现在就走便是,坐我的马车回去都成,但二小姐我看才吃了几口,怕是没饱,我说了要请你们吃饭,若小姐也执意要走,一口菜也不吃,岂不是让我背个食言的罪名,我可不是这等不守信用之人,不过被小姐风采所折,小姐吃了我点的菜,咱们互相了解了解,几位自然能走了。”
说完这些,他好整以暇地站起身,走到二楼围栏处,在楼梯上一片“笃笃铛铛”的刀剑刮蹭声响中大喊道:“要那苍淮六郡观,让姓赵的有本事自己来拿。”
听了他这话,楼中的刺客更怒,两根短剑从一人袖中飞射而出,直指殷胜。殷胜身旁那带刀侍卫原本正眼神不错地防备着岑湘他们,见殷胜有危险,快步过去将短剑挡下了。
只听楼阶上一男子道:“呸,你这齐孙,夺了赵先生的遗物,还叫人打伤了我赵兄弟,如此挑衅,今日兄弟们定要为他讨回公道。”
“苍淮六郡观?”岑湘趁着殷胜被突袭没时间再阻拦自己和家人,迅速的收拾了东西准备趁乱溜走,可听到苍淮六郡,又忍不住有些好奇,因苍淮是距离大胤较远的一个国家,据说曾经也十分繁盛,但早在岑湘出生前,苍淮便因地势缘故,整个国家都被海水吞没,如今这片承诏之地的舆图上都不见苍淮的踪影了。
慕娇侠听到这东西愣了愣,然后才道:“苍淮六郡的巨型山水铺,苍淮名匠步游所铸,每个郡各有风采,浑然天成,自建成之初便因过于遭人抢夺,后来这六郡也被分成了六个部分,各自散落,如今许多都已寻不到踪迹,据说六份合景,机械转动,整个山水铺子便能完整重现当年苍淮盛景,山水遥迢,火树银花。”
母亲简短的说完,收拾好了东西,拉了家人的手就要从另一侧楼梯下楼。
殷胜原本站在栏杆边上好不得意,白衣人的短剑突然飞过来,虽被老沈拦住,但依旧劲气十足,插进了他脚边的地板上。
殷胜看着那插入地面的短剑,心骤然一提,他显然低估了这次赵家人叫来的江湖人,他自己也算通些武术,护卫更是高手,但这群人也毫不逊色,他们在楼梯上斗地不可开交,偶有借势爬上来要打他的,又被几个护卫拦下,几人绕着高处楼梯的红漆扶手便你一掌我一剑地打了起来,身形腾挪间几乎都飞在了半空,尤其是那个身穿白色短打带头上来的,眼看就要脱离他两个手下的掣肘,靠近自己身边,他这时才意识到,此次来的恐怕并非泛泛之辈,他一时紧张,便把刚还拦着的傅家人给忘到了一边。
“这些江湖草莽也真是艺高人胆大,不要命了,敢在临江仙和您碰。”他那负责打听消息的小厮见人又成功被拦住了,在身侧摩拳擦掌,仿佛自己也有武功能上前护他似的。
殷胜原本看见下面阵仗已有些慌了,听了小厮这话,又再度挺起了腰杆。
这帮人不过就是惩一时之勇,自己近来本就因为帮表哥找到了这六郡观之一的泊郡,骚扰不断,面对这种场景多少也有些经验了,更何况还有从表哥那借来的沈岸。
掌柜的已经去报官了,附近还有羽林卫巡街,过不了多久官差都来了,看这些人还能狂到几时,不过是伺机作乱的乌合之众罢了。
他放下心来,再一转头却见刚搭上的傅家姑娘已经收拾了东西,迤迤然正要离开,忙又回去阻拦:“哎,不许走!”
岑湘才不管他,果断地去拉傅昭。
楼梯上打得火热,赵家的请来的那一行出手迅捷,拳脚尽往人头脸招呼,殷家护卫也是狠辣,招招逼向对方脉门,这样一直缠斗到了二楼,那群江湖草莽们协力朝着护卫中一个较为矮小的突破,一把匕首朝着那护卫逼去,护卫偏过身躲掉这一下,转而将抛向他的匕首一掌挥出,他们打到此处,脚步皆已踏上二楼。
那护卫身形灵巧,但没想到力道也不小,匕首裹挟着余劲,正挥到还没来得及全部撤离的岑湘一桌,桌上餐盘叠起,桌前,傅昭一脸懵懂,正老实地收拾餐桌并拿着油纸将食物包好,青州的朋友们教他,食物不能浪费。他还想将一只才吃了一点的烧鹅带回家去,刚把鹅腿举起,那盘子正正砸上了他的脸。
“哇呜呜……”傅昭痛苦地哭出声来。
盘子从傅昭脸上落下来,汤汤水水之下,是傅昭被砸伤的脸,傅昭年纪虽小,但眉目已然轮廓分明,他的鼻子相比别的小孩也要直挺一些,这一盘子下去,不过一瞬,他的鼻血便流了下来。
这么多天,岑湘带着傅昭走街串巷,也从来没让他受过半点伤,她的火气立时便上来了。
岑湘顿时怒从心头起,她双目圆睁,提起桌上茶盏,兜头朝着毫无防备的殷胜摔了过去,随即将身旁系着的从心剑唰一下子拔了出来。
殷胜身旁,沈岸动作很快,岑湘起先摔出去的茶盏连一滴水也没来得及溅到殷胜,便被他用桌布尽数兜住。
沈岸看着岑湘拔出的青锋剑,不动声色将殷胜护在了身后,划开了刀鞘,岑湘耳中热血轰鸣,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
“岑湘!”穆娇侠还在一旁护着跑去安慰傅昭的傅屏西,一个没注意,见岑湘已然冲了上去,只来得及大声疾呼她的名字。
岑湘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岂有此理,没有王法了吗?
冤有头债有主,她今天非要揍殷胜一顿不可,谁来也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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