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私盐
皇帝接见完的大臣王爷与宾客们早已在殿内各自落座了,只是皇帝还没发话,没人敢下筷子,但这期间的空闲又实在太久,前菜上来之前,免不了一番餐前的觥筹交错。
秦悬若原本正与交好的皇子闲话,见岑湘出列,手中举起的杯盏停在了半空。
“她是谁?”
八皇子顺着秦悬若的视线看去,疑惑道:“三皇兄怎会不认识她?傅廉靳那老朽不还是你提拔的?她便是那家伙的小女儿了,长得倒是挺好看,不过那日品学会,我看这姑娘伶牙俐齿巧言善辩的,要是谁娶了她必然受罪,还是你那位未过门的王妃看着更为贤淑。”
秦悬若抿了一口酒,若有所思。
何止巧言善辩?还十分擅长伪装,简直信手拈来。
他一贯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性子,那日鬼使神差放人一马,果然留了后患。
傅岑湘既是这样的身份,却刻意说自己是宫女,那么那日的事情,她定然是看到了。
至于看到了多少……既然是傅廉靳的女儿,他便更无顾忌了,事情过去那么久,她必定不敢将此事告知他人,即便真的口无遮拦说了出去,倒霉的也必定不是自己。
但让一个外人知晓这件事终究不好……
秦悬若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有意思。
这厢岑湘好不容易应付完皇帝,跟随众人落了坐。
她低头捧着茶盏慢慢喝了两口,心里存了一丝侥幸,试图回味那茶香——好在皇帝和殷贵妃的重点都在殷画竹身上,虽然褒奖了自己几句,但终归不会喧宾夺主,她只要微笑就好了。
刚才……应该……不算引人注意吧。
掌心的茶底有些许凉了,她却没品出什么味道来,刚想让人帮忙换一杯,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眉间点痣的宫娥。
“傅小姐,睿王殿下派奴婢将此物给您。”
说着,她的手心展开一物。
是个莹蓝色的蝴蝶流苏耳挂,只有左耳一只。
岑湘今日没带耳挂,应该说自从殷老夫人寿宴之后便再也没带过。
她的心骤然一缩,猛地抬头向右侧的席位看去,宴席已开,对方却并不忙着添菜,依旧悠闲地喝着葡萄酒,一双瑞凤眼却似盯住她许久,见岑湘抬头,笑容更甚。
他的目光里,满是猎手对于猎物的志在必得。
岑湘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垂了下去。
他这样明目张胆,分明是有恃无恐。
“岑湘,睿王殿下给你什么东西?”孙婷怡坐在岑湘身侧,听到了侍女的话,但那耳挂被她攥在手里,她没来得及看清。
“没什么。”岑湘的眼皮狂跳起来,下意识的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不太舒服,要出去一会儿。”
她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岑湘,”孙婷怡拉住了她,“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什么?”岑湘起先没反应过来,很快又明白了,“没有。”她急着想要走,辩解道。
“那你才在我身旁坐这么一会儿便要离开?”
“我……”她到底是怎么由此想到这茬的。
岑湘还想要走,却依旧被孙婷怡拉着衣袖不肯放手:“我那次当真不是故意的,你根本不知道我的难处。”
岑湘看着孙婷怡紧攥的手,无声的叹了口气:算了,这皇宫她更不熟悉,在外面被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做掉,岂不更惨,起码现在睿王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便静观其变吧。
她默默坐回席上,看着犹在辩解的孙婷怡,拍了拍她的手,道:“我知道,已经过去了。”
傅昭都原谅霍黎了,她没什么可耿耿于怀的
她低下头无视四面八方打量的目光,安静吃菜。
宴席间自有诸色歌舞,规格风姿更非寻常可比,但岑湘心中忐忑,无心欣赏。
宴席到了后半程,淮阳王忽然道:“年年都是这些无趣的歌舞,不若当年殷家双姝共舞来的好看,皇上,依臣看,今年不如效仿父皇从前办的乞巧活动,女儿们月下穿针,男儿则猜谜解闷如何?”
“好!淮阳王这主意甚好,”皇帝抚掌称妙,“立刻照办下去,有能力,或是对自己有信心的少年少女们皆可自行参与,拔得头筹者朕重重有赏。”
有了咸德帝这个承诺,宴席忽然热闹起来,毕竟能得到皇帝的奖励无论如何都是莫大的殊荣,不多时便有许多适龄的少年人参与进去。
从前的乞巧节里,也常有投针验巧,月下穿针,猜灯谜等活动,因此道具都是现成的。
宫里的穿针和猜谜自然比寻常的活动要复杂一些,猜谜的谜面均出自翰林学士之手,据说还有很多题目是应无策所出,猜题的男子须在第一个女孩子将线穿入针孔前作答完成,回答最快、答对最多的人获得胜利。
而女子要对月所穿的针线更是繁多,针孔的大小,针线的材质,甚至绣线股数皆是不同,分外考验穿针之人的耐心与敏捷。
为了方便月下穿针,等一切打点妥当,众人便跟着去了殿外,庭中花正好,月正圆,确实是娱乐赏玩的好时间。
岑湘本就不敢再出风头,对针黹女红更是一窍不通,因此只是坐在台下静静观看。
国子监并未开设女红相关课程,但从前听同砚们闲聊,孙婷怡是十分擅长于此的。
果不其然,最开始的几次月下穿针,均是孙婷怡与殷画竹顺利的拿下,而男子之中答题最多的,当属霍闲陵。
岑湘许久未见霍闲陵了,今日他穿着一身得体的锈红色正装,面如冠玉,周身凛然,他的相貌其实和睿王不相上下,却气质似乎更为内敛一些,可纵有四分书卷,亦压不住身上来自将军的骨血。
五陵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也难怪京城的少女提到他,便会有这样一句。
去祭天时,偷看他的女孩子也不在少数,但岑湘想到当初她便是因为霍闲陵被同学们在背后诋毁,便没分神注意过他。
霍闲陵答对了题,神色也无半分骄矜,仿若寻常,确实是个难得沉稳的人。
穿针答题这环节岑湘从前在青州没见过,看看也算得趣,只是到了最后一场,要将多股线穿入一个极其狭窄的孔洞中,这时女子的比试只剩了殷画竹与孙婷怡。
岑湘见她二人的神色皆紧张而严肃,抬头将细小的针尖对上月光,又将那顺滑的绣线无数次尝试穿过针孔之中,有几次孙婷怡分明已经灵巧的穿了进去,却又不知为何双手一抖,线从孔中划了出来,无数次尝试过后,胜利最终还是落在了殷画竹身上。
岑湘有些不解,见孙婷怡神色失落的下场,道:“你能赢的。”
孙婷怡勉强的笑了笑:“是我技不如人。”
岑湘不再言语,眼见霍闲陵与殷画竹被赐了奖赏各自归位,皇帝再度发话了:“精彩纷呈,当真精彩纷呈啊,翰林院的题也都很不错,尤其是那个‘四千三百五十盐,大小船只同只数’的题,闲陵答得也相当不错。”
他话音一转,又道:“太子,看了这么多英贤答题,你作何感想啊?”
太子打着官腔:“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我大胤的少女儿郎们确实优秀。”
“是了,少年负壮气,”皇帝重复了一遍太子的话,道,“朕这里也有题要考考朕少年的皇子们,能为朕稽疑送难的,朕便许他一个心愿如何?”
“儿臣等愿为父皇分忧。”
“你们可知当今蜀中的盐价如何?”
方才齐刷刷跪下愿意分忧的皇子们又都不说话了。
“太子,你说。”
太子再度毫无防备的被点名,硬着头皮道:“回父皇,儿臣记得,几年前大概是二十五文……”
“那是老黄历了,”皇帝似乎并不满意,“悬若,你来答。”
睿王神态自若地上前几步,道:“父皇问的蜀中盐价,是指蜀中的成州、阶州,陇坊,还是……长川呢?”
“若是成州,今年的盐价为每斤四十六文足,阶州和陇坊相近都是五十文,长川则要六十三文。”
皇帝询问盐价看似骤然,只是由应无策的题目引出,但在乞巧节这天还追问这样的问题,显然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此事已经盘亘他心头已久。
岑湘想起蜀中税银被劫一事,莫非其中有什么关联?可听他说起盐价,岑湘不由想起自己的祖父来,祖父过世的早,便连哥哥也不知道祖父具体的样貌,但他曾是江浙一代的巡盐使,当时在江浙监督盐务,纪检纠风,据说很有一些手腕,也被百姓们所称道,只是他在任没有多久,便被奸人陷害,至今仍有江浙一带的老盐商为祖父早逝而叹息。
据说祖母曾经并不想让父亲做官,但父亲执意去了考场,想来受祖父影响颇深,但如今他们这几个小辈,却也只能对着一块篆漆的牌位缅怀了。
“没错,正如悬若所言,如今蜀中的盐价较之前两年多了两倍不止,私盐贩卖屡禁无用,导致盐枭、匪类在蜀地十分猖獗,前些日子还劫走了柳尔寻送回来的税银,闹得朕如鲠在喉,不得安宁,今日你们谁能提出合理的办法治理此事,朕便许他一个愿望。”
此话一出,席间众人便议论纷纷,一时间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最先回话的是八王爷,他道:“父皇,便让儿臣领兵入蜀,荡平盐匪宵小,解父皇心头大患。”
大臣们齐齐摇头——鲁莽的见多了,像八王爷这么鲁莽的还真是光腚推磨,转着圈子丢人。
妙王依旧没个正形:“此事简单,咱们用美人计,将盐枭的老巢和据点名单等一一骗取,最后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光腚推磨的还有两个。
十五皇子秦旭尚未成年,语声稚气道:“父皇,两位皇兄打打杀杀的做法太过粗暴,儿臣认为,只要推行教育,感化那些无知的盐商,让他们知道盐价过高给百姓们带来的害处,他们自然不敢再高价卖盐了。”
听完这几人的发言,岑湘心头一寒,难道这就是我大胤的未来吗?他们……没读过书吗?我大胤……真的无人了吗?
好在十五皇子的提议被众人否决后,太子思索良久终于道:“父皇,既然您说这盐价是近几年才涨的,想必前些年,蜀中的盐贩盐官们定还不敢狮子大开口,要出这样的价来,这中间必然发生了什么,逼得盐商走上此路,儿臣斗胆,这两年,蜀中的赋税是否过于繁重?”
“正是如此,父皇,枭匪横行霸道,但其主力恐怕大都是些平民百姓,我看是地方官员知情不报致使民不聊生,儿臣以为要杜绝私盐,应从三面着手,第一,整顿当地知府,县尉,使民生清朗,第二改善盐官营销及销路,第三减轻蜀中赋税,必要时裁减军费以填空缺,三风五气共同整治,方能使蜀中百姓不为柴米油盐发愁,安居乐业。”
他有条不紊地接上了太子的话,并且给出了合理的建议,岑湘一眼望去,此时场上众人纷纷夸赞睿王体恤民情,机敏通达,就连父亲也跟着鼓起了掌。
“好,甚好!”皇帝龙心大悦,连连抚掌。
“悬若细察民情,颖悟绝伦,便是专研此事的盐官也没你想的周到,这办法很好,不仅不费兵卒,更去除积弊,朕要赏你!”
“不过悬若,朕和你母妃一向宠你,今日倒也想知道,除了天上的星星,你还想要什么赏赐?”
“儿臣想问父皇要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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