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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僧亦应道:“二位访皇帝怎么?”继业就把真名姓并访求复位的话约略说了。那僧道:“若然,当以实告。贫衲先兄是兵部尚书齐泰;这位作诗的,是宋学士讳濂之令似。我与他不期而遇于钓台,却是同心要访求圣上,做个侍从弟子,因此寻到雁荡。前日闻得皇帝要向潮音洞去,朗然师就泛海去寻,留我在这里再访一访,约会于郑洽家内。不期返遇着两位世兄。”
永青道:“我们寻着圣驾,老世伯自应同至济南,建立一场勋烈。”僧人道:“先兄尽忠于国,时人比之晁错,痛愤已极。若得皇帝复位,为先兄显出忠节,就完了我一腔心事。此外身如野鹤,意若游云,已无意于人世。舍侄年甫及冠,贫衲也教他耕织终身,延续宗祧而已。至于荣华富贵,非所愿也。”继业道:“此各行其志。但若遇着圣驾,务必请幸吴江史年伯家。这是桩大有关系的,幸唯留神。”就起身作别,彼此各散。
永青便欲泛海到普陀落伽,继业道:“非也。已有朗然师去了,我等须返括苍访问,然后也到郑洽家中。或者恰好与二师遇着,少不得有个确信了。”永青道:“妙极,妙极!”遂从旧路返至青田,访诚意伯故居。其后人皆已远戍。屋宇倾颓,不胜感慨。又访至各邑,继业曰:“松一陽一是君故里,须回家一看。”永青曰:“国破家亡,君父流落,那里是我的故乡?”说罢,二人相对大恸。遂下金华,到浦江,问到翰林待诏郑洽家内。司阍的见是两个道士,便辞道:“向者我们老爷极重方外,近来总不接见,没有布施了。二位请到别处去罢。”永青道:“我们不是化缘的。”阍人又道:“不是化缘,是卖药的了,我们这里没有用处。”永青道:“也不是。”阍人又道:“左不是,右不是,一定是要哄着人烧丹哩。”
只见内里早踱出个衣冠齐整的人来,二人料是郑洽,就施礼道:“郑年伯,小侄辈特来造访。”郑洽见二人称呼古怪,心中也猜几分,便道:“小仆愚蠢,有眼不识,幸勿介怀。”随请入内室。二人一定要行子侄之礼,郑洽道:“尚未请教令尊公姓氏,焉敢当此谦恭?”二人就将自己父亲名讳说过,然后执礼坐定。又将改装的情由,前前后后,详述一番。郑洽听了大喜,道:“真个忠臣出忠臣,孝子生孝子!难得,难得!”继业问道:“圣驾往潮音洞的话,确也不确?”郑洽道:“圣驾前在舍间住有旬日,说到括苍、雁荡,还要转来。不意去后,到今返无音耗。或渡海至闽,竟向普陀落伽,均未可定。今者二位贤侄,莫若径至闽中。倘圣上从此回銮,中途亦有相遇之机;纵使不值,亦无贻悔。”永青道:“老伯见教极是。”即欲起行,郑洽勉留三日,为之治装,然后作别。
道由常山入闽。先上武夷诸峰,山水奇奥,绝非尘凡境界。有一座峭壁,其高插天,横开百有余步。壁之半中有诗二首,一题月君,一题鲍姑。永青道:“定是帝师与仙师化身到此。那样的神通,焉有不知圣驾所在?大约要我等访求者,试试尽忠否耳。”继业道:“访求君父,原是我辈之事,诿不得他人,何须这等猜度?”永青道:“到处见有帝师手笔,怕不是法身变化,只在我们前后哩。”继业笑道:“若如此,曷不抒写衷曲,奉和一首,写在石壁之下,以见求访的真切?”永青皱着眉道:“噫!四载有余,君父尚无着落;心中焦闷,那里还做得诗出?前在桃花隘作起句云:‘千山抱人行,行上桃花岭。一折山变态,再转树倒影。’至今不能续完,即此可知。”继业又笑道:“若把访求君父与做诗合作一件事,自不妨碍。今世兄分而为二,所以顾了此,顾不得彼了。”永青顿悟道:“是了,夫子云‘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其合之谓乎。若然,世兄深于诗者,何故善《易》者不言《易》耶?”继业道:“我但能知之,而实不能行之。知可立时而得,行则循序而进,非数十年一精一进工夫,不可得造也。”自此二人在途中,每日讲些诗文,倒觉得日子易过。
一日登莆田之九峰,松间少憩。忽见半岩彩雾喷出,衍溢于林坡间,顷刻化为楼台亭榭,状皆奇工异巧,掩映着无数花木竹石,宛然是秦宫汉苑。永青大骇道:“不好,有妖怪来了!”继业道:“且看他。”有一个时辰,渐渐解散。二人竟不知所谓,询之山中村老,有云:“此名山市。有皇帝微行,然后显此祥瑞。”得了这话,在莆田仙游之罗汉岩,宝幢山妙云师之石室,追寻半月,及历遍七闽,竟无踪影。乃从汀州转入粤东。
粤东山水,尤多名胜。如六祖之曹溪,德云和尚之妙高台,跋多罗法师之狮子岩一精一舍,廖清虚之仙翁坛,葛真人之蝴蝶洞,苏羽客之青霞谷,八仙会饮之流杯池,靡不流连探访。造后至雷州,上双髻岭。夕一陽一将瞑,黑气弥空,不辨道路。一时进退无据,只得与二道童背倚着背,坐于林间。俄闻岭畔有牛吼声,举眼视之,见光华凌乱,如万炬烁空,乃是一条大蜈蚣。其长数丈,节节灿烂,箝住牯牛,在那里啖食。吓得魂不附体。继业道:“死生有命,我们要走也无路。幼年间,闻家大人曾说葛仙翁有赋云‘粤人猎之肉如匏’,即此物也,今日不幸遇之。”未几,蜈蚣啖尽全牛,忽然敛迹。
二人黎明起行,浮海至于琼州。到赤陇山,闻鸟语云:“建文帝,建文帝,来已去,两公奔波何所事?”二人大以为异。谛视此鸟,生得花颈红耳,文羽彩毛,朗朗的说个不祝永青向前揖之,鼓翼而逝。询之土人,曰:“此鸟名秦吉了,能效人言。若人所未言者,则不能也。”永青道:“太白诗云:‘安得秦吉了,为人道寸心?’是应须教而后能言,与土人之语适符。今所言者,岂亦有人教之耶?抑有念此两句者而效之耶?是有神明凭依焉,我二人可以返矣。”继业应道:“兄言诚不谬,或鬼神鉴谅我等之愚忠。”乃望空拜谢,迤逦回至南雄。度庚岭,入赣南,凡诸郡邑山谷幽邃之处,无或不到。又从抚、建以至洪都,下南康,造匡庐,在开先、归宗、栖贤、东林诸梵刹,延真、七靖、灵溪诸仙观,冥搜极访者二月有余。
又访竹林寺,在于层岩茂林之间。寻有数日,但微微闻有梵呗钟声,竟不知寺在何处,二人大疑。偶于聚仙亭遇一老僧说偈,云:“‘有寺本无寺,无寺乃有寺。’为佛家之化境。二位见么?石壁上有‘竹林寺’三字,乃周颠仙仙笔,留示世间的。向来传言能入竹林寺者,非佛即仙,凡人何能得造其域耶?”永青等惆帐而返。
随泛鄱一陽一,抵饶州,转而至弋一陽一,从玉山下龙游。一道童大病起来,就如飞赶到浦江。问郑待诏时,不但建文帝并未回銮,连朗然也无回信。永青便将病道重托付了,立刻起身。郑洽道:“二位贤侄不用心忙,天公自有定数。老夫也有一事借重哩。”就教请出小学士来。永青等视之,有十二、三岁,生得眉疏目朗,骨劲神融,只道是郑洽之幼子,咸赞曰:“老年伯有此宁馨,真大器也!”郑洽曰:“老夫焉得此佳儿?此是正学先生之令子。当日大司寇魏公讳泽者谪为临海典史,恰当搜捕正学家属之日,因而藏匿其孤。年甫两期,托与正学门人余学夔;抚养七载,为人窥破,又送至老夫处。读书作文,甚是聪慧。今闻孝友先生之令郎归在帝师驾下,乞二位贤侄携去,使之骨肉相聚,以完魏公与老夫之心事。”永青、继业皆大喜道:“哲人有后,这是小侄之事,怎说个借重?”郑洽就教拜了两位世兄。那小学士回身,又拜了郑洽四拜,是谢别的意思。
郑洽不觉掉下泪来,分付道:“汝须克大家声。老夫之情,尽于此矣。”小学士亦哭个不已。继业道:“侄辈带方世弟同去,也须道装。”郑洽道:“是呀。”亟命制起道服,到过有三四日,然后作别。
遂返吴江,到史彬家下。彬大喜道:“两位贤侄,何去之久耶,圣驾去年在此。”永青亟问:“曾复位否?”史彬道:“贤侄且莫心慌。圣驾自楚中来,一到舍间,次日便有人知道。吴江县命巩丞来伺察,我对他说:‘不论有帝无帝,有我的老头颅在这里。’他微笑而去。明日,圣驾倒从旧路仍返楚中,到襄一陽一廖平家去了。那复位的话,我已-一奏明。圣主说:‘济南为路甚远,中间隔着多少关津!倘至被人识破,返误大事。’因作一首诗偈,三缄在此,教老夫送至帝师阙下。依着圣意而行,复位便自有日。而今圣驾已有定向,只须老夫去一寻就是。贤侄等虽然不曾面圣,也与寻着一般,厥功莫大。两位令尊公与程老先生向来扈从,甚为康泰。临别时嘱付二语云:‘但思尽忠,勿以父为念。’贤侄自宜勉之。”永青继业听说,不胜大恸。史彬劝住了。
大家商量复命,永青道:“焦山寺住持僧向受家父大恩,又曾学数于程年伯,小侄辈分手时,订约在彼处会齐。今我二人先去,看程、曾两兄有信与否。老伯随后而来,再商到济南路数。庶不碍人眼目。”于是次第皆至焦山寺,住有旬日。程知星、曾公望已在沿江南北寻遍,顺流而下,径到寺中,恰好相会。又见了史宾辅,闻知行在已有定所,不胜大喜。于是四人各将道途经由始末,互相告诉,竟至达旦。程知星道:“我们出都是两路,今有史年伯一行人众,似应分作三路回去了。”众皆称善。但见:行阙老臣,喜孜孜,接得圣君诗四句;海南新使,意扬扬,率将蛮国贡诸珍。下回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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