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洛水渡口,定见生死
逃得生天,余何意伤重难行,来时,趾高气昂,志得意满,只以为江湖盛名,已算令人称道。
谁料到往日仇雠竟寻上观来,叫余何意如何不恨。
他心知陈月孤决不肯错过良机,索性在山中走走停停,渴饮山泉饥食野果,这高山秀丽林麓幽深之地,再不能叫他有半分开怀。
如此走了几日,余何意每遇气血翻涌之际就趺坐疗伤,若好些了,自就迈步前行。
若他所忖不错,陈月孤准在洛水渡口等他,那渡口风霜雨打,不复当年,只余得几块烂木板而已,然而却是清风观进京水路必经之地。
陈月孤确在此处,她长裙曳曳,发髻高束,斜簪剑钗,面色苍白无血,神情冷毅坚决。
她料得不错,这贼子经此一役,一定会回京查探究竟,余何意也心知肚明,这玄铁手信,一定是有人交付,绝不是他遗漏所致。
这几日里,他二人都是拼命赶路,又竭力疗伤,只因为他二人都十分明白。
洛水渡口,定见生死。
余何意青袍猎猎,陈月孤蓝衫历历,两人四目相对,一头在烂木渡口,一头在羊肠小道。
“王道长于我临行之前,交予我一封信,他求我饶你一命,送你回观内受刑。你这恩师德行如风,怎么就教出你这个豺狼之辈?”
听闻书信,余何意眉间一蹙,旋即解颐笑道:“陈家满门孬种,全无一个血性之辈,论起凶手来,其实柳岁杀得不多,你堂兄杀得才叫一个狠。”
他缓步踱来,悄无声息,若非这身上伤痕,仅听内息绵长,都不似负伤之人。此时开口讽刺,也端的是四平八稳,毫不将陈月孤手中双刀放在眼里。
陈月孤神色一滞,面露不可置信之色,紧闭之唇,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而余何意继续说道:”可惜他拼命杀,杀的血流成河也没能活下来,他错就错在信了柳岁的鬼话,真以为送上秘籍,杀了家人,柳岁就能饶他一命。”
“一派胡言!”
双刀出鞘,寒光霎现,陈月孤剑招不精,一手双刀却使的犹如神助。
此时连斩十三刀,一刀快过一刀,刀势连绵不断,逐渐形成刀阵,欲令他无处避身。
“可惜,竟落下了你这么个人物。”
余何意正面朝她,足底连点几步,是云龙折内劲运气,右手持剑格挡,招招发出刺耳锐利之声。左右腾挪闪躲之间,他犹有余力慨叹,似乎在为陈月孤气闷。
“我只是想不明白,若论仇家,自然是柳岁为大,你不去杀柳岁,反倒来寻我。”
“难道是因为,有人作鬼?还是……”
说到此处,他侧身一让,手中‘铮’得一声,突生破空回响金石之声,在陈月孤不备之际,一剑直去,这一剑,却是左手剑。
陈月孤听得入神,又满心只提防他右手长剑刺削,如今余何意左手再拔剑直来,端得僻诡异常,加之她伤势未痊,一时不备,此招竟一举建功,刺穿她肋下三寸。
登时血涌如注,陈月孤哀鸣一声,左手欲要提刀再斩,却再提不起劲力了。
正是玉山倾颓洛水渡,孤女家仇难偿报。
余何意奋力一拔,拔出剑来,使陈月孤身躯软倒在地,刹那间,木板上已汩汩流出一滩血泊。
余何意走近几步,蹲下问她:“是谁把玄铁信签给你的?”
只见陈月孤唇齿开合间,嗫嚅了几声,余何意听得不清,俯身附耳去听,却只听得陈月孤有气无力着说:“你……休想……得知……我……要你……终日惶惶……不得……安生。”
说罢,陈月孤瞳仁涣散,再无声息。
陈月孤已死,事却未毕,有人在背后设局,致使他成为弃徒,此仇焉能不报?
余何意撑不住颓力之躯,单膝跪地,哇得一声,呕出一大口黑血出来。
“想不到陈家最为得力之技艺,竟不是那本云龙折,可惜……”
正在此际,江水浪滚泠泠,轻拍壁崖呜咽,一艘篷木船,悠悠而来,船上有一老叟,披一箬笠,划着一竿老竹,正在高啸相和。
“八十沧浪一老翁,芦花江上水连空,世间多少乘除事,良夜月明收钓筒。”
余何意看见他时很远,倏忽间近了,刹那间又近了,血泊犹在蔓延,木板下水面上已是血色一片,可这老叟视若无睹,划地飞快,转瞬到了渡口。
“小哥,可要租船麽?”
“你这船……咳咳……到哪里去。”
余何意说半句话便要停下,呕出一口血来,才能再说下去,场面甚为可怖。
但老叟并不介怀。他半张脸笼在竹笠之下。
余何意只可见他长白须发,鸡皮枯爪,心中疑窦丛生,疑是来者不善。
‘难道我真要葬身至此,这洛水渡口,无名之地,也容得下我?’
他抬目四观,有心提气再战,运了几次,丹田内空空荡荡,终无内力盘旋。
这时,他听见老翁说道:“小哥不要运功了,你身受内伤并没痊愈,又拼命打死了这女子,如今再要运功,只怕好不了了。”
听得此语,余何意惊骇难言,一时讷讷,忙垂目低首,不住思索。
却闻老翁又问:“小哥,可要租船麽?“
“要。要!”
余何意勉力自怀中掏出一张当票来,上书‘通惠钱庄’,原是他精心留作贺师寿辰的大礼,如今身为弃徒,已不需此物了。
哪知老翁见此,却大笑道:“我这船,只渡自渡之人,不受这些黄白之物。”
“你究竟是谁?”
“或者你听过,孤舟庆平生吗?”
庆平生?
他不是一向在江南走动,怎会到此?是谁差他来的?
余何意睁大了眼,想要起身,可是连番的奔波劳累与伤势袭来,他终于脱力闭上了眼,昏在地上。
老翁跳上岸来,把陈月孤推在水里,尸体咕嘟咕嘟一会儿就沉了下去。
他又把昏倒在地的余何意拖拽进船舱,蹲下把了把脉,自语道:“脉象这样凶险,可不好了,要是他死在了这儿,老朽这桩买卖,岂不是大大的亏本?”
说罢,他从身上取出一暖玉瓷瓶,这瓷瓶触手生温,洁白无瑕,不论谁人来看,都知是样稀罕物,不难想象,能用这玉瓶装盛的,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宝药。
只见老翁满脸沉痛之色,拔开宝瓶,倒出一丸玉色的丹药来,他沉思片刻,又自怀中,掏出另一枚米粒大小的丸药,接着,把两枚丹药捏在一处,往余何意嘴里一塞。
“怕你虎狼之心,不肯帮我做事,只好留一手了,小哥。”
那丸药入口即化,余何意几乎是瞬间咳嗽起来,本奄奄一息之态,也好了大半。
老翁见此,又为余何意探了探脉,已比方才好的太多,他仍在心痛那丸柳家精炼的定心丹,把他随手一丢,就径自划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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