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江湖人事远,各自行穷途
庆见空那腰间圆镜晃了一晃,仿佛也在悲鸣。
他‘嗬嗬’了几声,仿佛还想再说什么,但见叔叔只是坐着,并不起身靠近,便只弯起嘴角,笑了一笑,溘然而逝。
庆平生恍惚忆起数十年前,庆见空笑露缺齿,扎着两个小辫儿,肤白如玉,憨态可掬。
他那时晃着脑袋嬉笑,天真无比。
“以后叔叔行侠仗义,见空就为叔叔捧剑。”
“哈哈哈……好,那叔叔就改练剑。”
那已是很早很早的故事了,早的不足为外人道尔,他又想起赵无幸。
尘埃落定,万事已矣。
陈旷走到庆平生身旁,关切道:“庆老前辈,是甚么地方伤着了。”
庆平生犹陷在回忆中难以自拔,此时听了一问,只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他其实本无大碍,只因两人相斗时,庆平生每每手下留情,出招束手束脚,被庆见空抓住一式破绽,打中了腰肋旧伤,因他功力深厚,撑得住一时不倒,此刻只是盘坐疗伤而已。
另一侧,余何意正站定调息,吕去归将折扇在他肩侧轻轻一点,见余何意转头去看,便笑着问道:“靖安署破军悬而无人,我看你小子功夫不错,考虑考虑?”
余何意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靖安署这等危险之地,进得容易出来难。
又别说是为朝廷办事,规章制度甚多,绝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吕去归见他摇头,只是‘啧’了一声,也看不出放弃与否。
大约半盏茶后,庆平生长吁一气,由陈旷扶着站起身来,悠悠叹道:“请将他尸骨就地烧了,装在坛中,由老朽带回去吧。”
余何意置若罔闻,陈旷抽不开身,吕去归看了又看,确定此事是被丢在了自己身上,他念在还要哄骗余何意,只可无奈地低下身子,去扶那具面目全非的死尸。
这一搬一挪之间,那尸首怀中飘下一张字条来,吸引了众人目光。
“踏松月诡秘非常,似与长生教有旧,我与虎谋皮,可进不可退,倘或身死,有缘人见得此信,请将此笺送付哀牢山竹屋,当有重谢。
见空笔”
见了此笺,吕去归嗤了一声,轻摇折扇,讽刺道:“这踏松月倒真是个厉害门派,能逼得庆老爷子的侄辈对他束手无策。就不知是什么时候兴起的,我往日怎么没听说过。”
这一句话便诛心了,陈旷扶着庆平生,察觉到他的手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陈旷毕竟心软,此刻心下虽觉得庆见空也是咎由自取,嘴上却道:“或者真是被人所迫,无可退转,老前辈……”
他话口还没尽了,就被庆平生抬手拦住。
“不必为他开罪,他走到今日,是自取其祸。老朽看得明白,亦想得明白,今日之事,诸位若能守口如瓶,已经让老朽感激不尽。”
陈旷当即举指朝天立誓道:“我陈旷今日所见所闻,若有一丝走漏风声,就叫我五雷轰顶,不得超生。”
说罢了,陈旷又去看余何意、吕去归两人,余何意皱着眉头,也依言发了一番誓,吕去归亦然。几人就地取材,聚拢枯枝,熊熊得一场大火,烧尽了庆见空半生不甘,焰高半尺,觱剥剥声中,仿佛见得庆平生老眼噙泪。
余何意站在庆平生侧,状似无意问道:“前辈,他身上的烧伤从何而来?”
庆平生摇了摇头,显然也是不知,烧不多时,火焰将息,吕去归因烧尸腥臭难闻,此刻避去了另一端吹箫奏曲,陈旷在灰烬中收归骨灰。
余何意正在沉思后几册的化功**该到何处去寻,耳侧忽然传来庆平生传音一线。
“小哥,老朽还有一件事拜托你。”
余何意微微一颔首,幅度不大。
“你悄悄的带了楚阳的骨榇回云州去,交给楚岭,把其中的根由解释一番,也好稍慰其心。”
余何意皱眉暗想,那云州楚家甚是势大财壮,楚岭又是出了名的护短无赖,我若这样独去,他不信我的话,迁怒在我身上可怎么办,这等传话送尸的活儿找谁不能做?
庆平生见他神色为难,又传音道:“余小哥,不会叫你白跑一趟的。老朽有一门外家绝学,是早年闯荡时于苗疆何家得来的,名叫五毒掌。只要你肯帮我办成这件事,我就把这门掌法传授给你。”
五毒掌?
什么来由,没听说过。
江湖上都无它的名头,想必也不是什么厉害的武功。
余何意电光火石般思索了一番,小声道:“前辈,容我思考一下,再给你答复如何。”
庆平生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待陈旷收拾完了一切,几人下了山头,在山脚处赶上了护送众人下山的官兵部队。
几名华山弟子留守在此,那些百姓妇女都已被带回城中,林崇吉站在一行人中,分外显眼。
没等陈旷迎上去,薛为就按着腰间长剑,迈步近前道:“大师兄,他有话和你说。”
“林公子……”陈旷深吸一气,他自知今日林崇吉之祸,虽不能说全然是他疏忽,却也有着不小的干系,这会儿心内愧疚,说道:“眼下你无处可去,与我等同回华山如何?踏松月一事,你请放心,我华山绝不会任由它为非作歹。”
林崇吉现下换了衣衫,依旧一身白袍,右眼包了一片白纱,看着神清骨秀,仍旧是那个翩翩美少年,此刻神色淡然,听见陈旷抱疚之语,还笑了一笑。
他自腰间拔出剑来,在土地上一剑一划,手腕已比早前稳了太多。
‘多谢美意,我已有了要做之事,也已经有了要去之地,只是想与你当面道谢。’
余何意走上前来,见得地下笔走龙蛇,俊逸如画的一行字,抬起头来,看向林崇吉道:“你想自己去报仇?踏松月这门派来历诡异,可不是你一人能查的清楚的。”
‘余少侠,陈大侠,你们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决。多日前对你们出言不逊,是我不懂事,希望你们谅解我。’
陈旷直道:“快别说这样的话,林公子,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受此剜眼断舌之伤,要说起来,真该是我向你赔罪认错。”
林崇吉摇了摇头,以脚抹擦了地上几行字,又写道。
‘人力有尽时,你已尽了全力,我林崇吉知道好歹,我要走了,希望来日再会,能与你们杯酒言欢,谈笑席间。’
书尽了这一番字,林崇吉收剑入鞘,抱拳毅然一礼,完好的左眼中,露出了此去不见的决心,压住了陈旷要再相劝的后话。
天地悠悠,林崇吉折身独行远去,众人都未阻拦。
在夕阳欲坠的余晖中,他的背影逐渐拉长,慢慢地化为一个细小的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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