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噩耗与审判
杜登·麦耶,男,三十五岁,余烬五阶,是工匠。
千岛出身,常见的混血,如同任何寻常的余烬一样,师承诸多,博采众长——指流转在各个工坊之间打零工。为了成为工匠而追逐孽化,获得了滞腐赐福之后,把头磕在了幽邃导师·兼元的门下,做了个吹箫童子还是记名。
读作学生写作工具人。
作为百年之前就已经成名,背离协会之后,投入九孽麾下的大师,兼元可谓有教无类的典范。
对于学生,也都是但凡有用就教,教了就拿来用,用到报废为止。
这么多年下来,门下学生数量上来之后,居然也显得人才济济,先后培育出了不知多少妖魔鬼怪,被誉为滞腐凶炉。意指其炉中所造怪胎无数。
而杜登,就是其中最差的一届里最不成器的那个……不是比喻,而是货真价实。
基础散乱、理论不精,扬升、萃变、纯化、统合四项,没一个像样的。
东拼西凑学来了一堆自相矛盾的技艺之后,没办法融会贯通,也做不到去粗取精,吃百家饭吃到闹肚子,学百家艺之后丢百家人。
凑合来凑合去,凑合出了一个水平还算凑合的工匠,可以说,这辈子就这样了。
再没长进。
这是兼元对他明说了的,如果不是因为实在缺少人手,工具人都未必轮得到他。
不过在杜登看来,分明就是这老登敞弊自珍不愿意开放传承,故意打击他而做的说辞。反正在他嘴里,这老东西是要多坏有多坏,要多狠有多狠,路过的猫都要挨一巴掌才能走……比不上如今眼前的前辈如此虚怀若谷、从容大度、和蔼可亲!
所以您能不能看在我坦白从宽的份儿上,大发慈悲饶我一条狗命,我愿意弃暗投明,从此做安全局的狗,一辈子感谢你们的大恩大德……
没有上刑,没有逼迫,甚至没有审问。
季觉才开了个头,流程都还没走完呢,杜登那小嘴儿跟机关枪一样,巴拉巴拉全都倒腾出来了。
生怕说不详细买不了自己一条狗命。
尤其是季觉当着他的面,用解离术销毁了一件炼金装备,然后再笑而不语的把手掌按在他身上之后……
然后,就是漫长的寂静。
所有人都沉默着。
童山犹豫一瞬,开口想要问,旁边全程监控的许观揉着脸,无声一叹,“没说假话。”
读不出任何谎言的痕迹,也没有忽略任何的重点。
要么这货在扮猪吃老虎,段位高到可以轻松捏死在场所有人,只不过出于恶趣味在陪他们做游戏。
要么……他说的都是真的。
于是,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响起。
季觉面无表情,童山垂眸不言,楼封面色铁青,其余成员也纷纷爆出了家乡的小语或者崖城粗口。
只能说,真特么妖魔鬼怪开大会……
如今的泉城里,堪称群英荟萃。
在化邪教团当代祭主、教司、圣使,也就是大头目·卢长生的首倡之下,九孽之属顿时风起云涌,见不得光的各种反派角色们纷纷登场,大家通过旋涡之下的隐秘路径,汇聚在泉城之中,要谋划一件颠佬们最爱的大事。
究竟是什么大事,反正杜登这种只能做工具人给兼元打下手都嫌蹩脚的小卡拉米是半点不清楚的。
但只看规模就知道了……
一个特么的比一个重量级。
先是叩拜邪物散播孽化的化邪教团;然后是臭名昭彰的龙祭会;追随绝渊、倡导众生寂灭的无漏寺;心枢对应的大孽·未央所点选的天心会;以及,滞腐一系的幽邃工匠……
看看这五波人吧,哪个不是法外狂徒、哪个不是老牌邪魔,哪个不是九孽的亲亲乖囡,哦,龙祭会是搞擦边的,还不算……但龙祭会为了我身化龙,追逐天灾,搞的事情更多更夸张好么!
这特么五波奇形怪状的家伙,聚合起来干大事……
海州还没这么群英荟萃过!
就算除了化邪教团之外,不可能倾巢出动,但起码也派来了自身的强者和中坚。
单个化邪教团和安全局搞掰头,完全是以卵击石,可这群妖魔鬼怪联合起来,结果就要糟糕了。
即便是对方内部也在激烈内讧,狗咬狗压根没停过,但大家又不是傻子。大利当前,即便有所分歧,只不过是小小纷争。
肯定先干大事啊!
干大事!干大事!干大事!
季觉都想不到,这帮惊世宝才凑在一起,究竟能捡到多大的鬼来!
本以为重创了一支化邪教团的队伍之后,这帮家伙一定会损失惨重,再不济也要难受好长时间。如今看来,简直是不痛不痒。
才多大点事儿啊。
芥藓之疾,不足为虑。
这下他们就连心腹大患都排不上了……
不知究竟称不称的上不幸中的万幸——楼封的姑姑有消息了。
好消息是还活着,坏消息是,也就还活着了。
常驻调查团的幸存者并没有被滥杀,甚至没有遭受折辱亦或者其他折磨,全部都当场冻结,带走了。
不知道究竟被带去了哪里。
楼封的神情阴沉,再没有说话。
咬牙转身离开了。
全神贯注的投入到了工坊的拆解中去,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但只听那一阵阵破坏的巨响,就知道他的状态有多糟糕。
季觉叹了口气。
这时候,就别可惜这三瓜俩枣了,希望他能挺住吧。
“找到了!”
在翻找之中,姬雪靠着自身的恐怖速度和效率,终于找到了最至关重要的东西——一个巴掌大小的盘子,上面铭刻着诸多字符,指针不断旋转。
就像是罗盘。
其余人神情顿时一震,看向许观,直到许观检查完毕之后,缓缓点头,终于再忍不住,松了口气!
那是杜登的地象盘。
幽邃工匠们根本不可能和化邪教团睡一个被窝,说一句同床异梦都算夸奖了。
几次出入泉城的过程里,杜登也暗自记录了好几条不同的线路在自己的地象盘上。不然的话,万一局势有所反复,化邪教团卷铺盖走人了,友军怎么办?
留在泉城等死吗?
这年头做事,最重要的都不是能不能做成,而是做不成之后要保证下次还能继续做事。
如今有了杜登的地图,只要做好伪装的话,他们未必不能抓紧时间,从这里混出去。
机会近在眼前。
接下来,就是对杜登的处置了……
当所有人都冷眼看过来时,杜登顿时面色骤变,疯狂哀求和叩首,向着季觉。
季觉正准备说话,却听见楼封喊自己的名字。
他站在杜登工作间里,推开门,神情前所未有的难看。
“过来。”
他说,“看看这个。”
然后,季觉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在制作间里,是一具组装了大半的巨大机械,如同某种复杂的立柱,自内而外的铭刻着诸多灵质回路,章法严谨且诡异,有些地方的构造完全违背了现代炼金术,但却又莫名的彼此相容,从而成立。
倘若不是旁边厚厚的设计图和详细到只要按着图纸操作和制作就绝对不会出问题的说明书之外,季觉几乎都完全搞不懂这玩意儿是啥。
实际上,他现在也搞不懂。
制作者杜登也搞不懂,但他搞不懂也不敢问,老师让做啥就做啥,问那么多,想考研么?在兼元那里,深造可从来不是一个好词儿。
季觉只能通过机械降神的残缺感应、自身的理论水平和说明书比照,来猜测这玩意儿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
可只是零星的一点猜测,就已经令他眼前一黑。
“你能确定吗?”季觉抱着万一的期望。
楼封沉默,片刻之后声音同样沙哑:“就是确定不了,所以才找你的。但参数是这样的,灵质频率和验证序列的模块,我……的确见过。”
季觉,无话可说。
“问题很麻烦?”童山问。
“……我从头跟你解释吧。”季觉一阵深呼吸,稳住心态之后,有些哆嗦的手指将设计图翻到了最后面:“打个比方的话,这玩意儿,应该是类似变电站一样的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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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果呢?”
“简单来说,它的作用,是接入某个极为庞大的系统里,作节点和延续,避免输出高峰和低谷造成的冲击,用以缓冲分流。”
童山越发的一头雾水:“有什么问题么?”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季觉干涩的吞了口唾沫,设计图翻到中间,指着上面的参数和要求,“为什么,泉城里,一个幽邃工匠制作的仪器上,会使用安全局通行的验证标准?
以及,又是为什么,内部灵质频率和序列验证和前哨站一模一样呢?”
“……”
童山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前所未有:“真的能确定吗?”
“不知道,我也是敲边鼓的学徒啊。”
季觉苦笑,他在休息室里干架的时候,可没想到后面还有这么一个坑在等待着自己,倘若他能参与其中的话……不,就算参与了,说不定也依旧是一头雾水。叶教授做事的风格就是不该说的不说,能自学的全部自学。
这种和季觉无关且涉及大局的项目,她最多把季觉丢进去做苦力,能学多少学多少,能看出多少来,全看季觉自己。
“实话说,我并不清楚协会的打算和计划,以及具体实施的状况,没办法确定状况糟糕到什么程度。”
季觉沉吟着,组织措辞:“运气好点的话,那就只是单纯的情报泄露,有人将规格和验证都流到了化邪教团的手里。
搞不好人家已经准备好了针对,协会的苦工白费,根本没用。”
但如果,运气糟一点的话……
季觉没再继续说下去。
有可能协会的诸多大师和工匠费尽心思的提出一整个计划,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工程之后,却忽然发现,所有部分都失去了响应。
而等待许久的对手,从裤兜里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遥控器……
接下来,你就可以开始祈祷那只是普通的情趣用品了。
人最美好的地方就在于,你永远可以怀抱希望。
所以,它可能是,也可以是。
它最好是!!!
可就在那一瞬间,仿佛幻觉一般,季觉耳边响起一声疲惫的叹息。
再然后,所响起的乃是天塌地陷的恐怖轰鸣,震荡席卷,笼罩泉城,即便是在这残缺工坊里都无法避免。
灯光明灭里,无以计数的尘埃簌簌落下。
而就在制作间中,那一具未完成的设备猛然亮起无数灵质回路,仿佛奋力响应着什么,可很快,便自压力之下,分崩离析,彻底沉寂。
再紧接着,所有人都看到。
天亮了。
崩裂的声音里,笼罩了泉城数十年的黑云无声消散,显现出现世里久违的星空。
就好像有无形的力量掘开了腐土,直达九地之下,直直令被掩埋的坟墓重现人世,可人世如此狰狞。
天穹之上,遍布裂隙,群星之光如此飘摇。无数诡异的流光自其中运转,化为暴雨洒下。
海量的污染之雨倾盆而下,沃灌所有。
滚滚白雾向着四方扩散,但却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所钳制,刺耳的声音响彻天穹,难以扩张。
无以计数的诡异身影在泉城之中兴奋的狂啸着,奔走。
黑暗如潮,沸腾不休。
泉城在上升,一步一步,满载着积累数十年的遗恨和怨毒……慢条斯理又从容不迫的,突破封锁,走向现世。
而季觉心里的大石,也终于沉进了第十八层的地下室。
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莫名的笑一下。
可却笑不出声。
“……往好处想,至少我们不用再去找路出去了,是吧?”
无人回应。
死寂之中,只剩下沉默,乃至,血泊之中颤抖和惊恐的声音。
“不、不是我,”
杜登蠕动着,挣扎,惊恐呐喊:“饶命啊,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无辜的!我真的……我、我……”
童山甚至不想说话,只是伸出手,可抬起的手腕却被季觉握住了。
就好像,相信了他说的话一般。
好奇的发问:
“真的吗?”
有那么一瞬间,杜登狂喜,想要点头,却发现,根本无从动作。想要巧言辩解亦或者掩饰,却发不出声音。
自那一双渐渐被某种焰光所点燃的眼瞳之前,再,说不出话。
“你是否无辜?”
季觉轻声发问,一步一步的,向前。
杜登颤栗着,张口,可喉咙仿佛背叛了他,讲不出谎言。
余烬之路本就残酷,以善恶如此浅薄的词汇,根本无法衡量工匠。更何况,投身孽物的人,更不必说什么道德和底线这种不存在的东西。
他所掌握的技艺有数十种,可又有哪种之上没有饱蘸背叛和死亡?他所创造的作品有数百件,可其中又有多少承载期冀、不包含恶毒机心?
熔炼活体以扬升灵智、献祭婴儿以萃变物性,剥取灵魂以纯化素材……尘世的无穷众恶之中,自己那一份又是否渺小到能够被原谅和忽略?
季觉踏前,再问:“你是否践行上善之道、奉持变革之理?”
那平静到近乎异常的声音自残破的工坊里响起,铿锵如铁石,锋锐如利刃,贯入灵魂,回荡不休。
令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尽。
而就在矩阵之中,孽化污染的痕迹再无从遮掩,尽数显现而出,粘稠的漆黑如浓烟一般升起。
早已经……深入灵魂和骨髓!
那一瞬间,季觉终于解开了枷锁。于是,自从进入工坊开始,非攻的灵性里所升起的怒火和杀意,再无从阻拦,充斥了他的意识。
随之一同苏醒的,是季觉灵魂更深处,一缕渺小到难以觉察的火焰。
如此熟悉。
但却和噩梦里所见的那些焰光截然不同。
就像是一度触碰之后便再无无从抹去的烙印和伤痕,亦或者,是自高远之境里,一瞬的交融里所流转而出的祝愿和期盼。
一个微不足道的标记。
可当它被唤醒的瞬间,却如火焰一般,汹涌扩散,无可抑制的笼罩了灵魂、意识,乃至一切。就这样,推动着他,向前。催促着他,发问。
去履行这一份的使命和职责。
于是,自灵魂之中的璀璨焰光里,他的眼瞳渐渐浮现耀眼的纯白。
宛如燃烧的水银。
自此俯瞰。
“最后——”
季觉垂眸,“你是否还有其他申辩可述说?”
无人回应。
只有崩裂的声音响起,自杜登的躯壳之中。
他的表情痉挛着,抽搐,无从躲避季觉的目光,无从述说任何谎言。
自那肃冷的目光之中,无数孽化的痕迹在剧烈的扰动着,仿佛要逃离这一具不堪驱使的躯壳。但又无法挣脱那隐约焰光的束缚。
明明在其他人眼中,这仿佛只是普通的问话而已,可对杜登而言,却像是被投入了熔炉之内,残暴熔炼,无从反抗。
宛如地狱。
“我……我……”
杜登的表情扭曲,抽搐,遍布血丝的眼瞳瞪大了,奋力的张口,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倾尽所有,嘶吼:“我没有错!你懂什么,你这种人,又懂什么!!我只是、我明明只是……”
想站到更高处而已!
我只是想……
嘶吼和哀鸣,无声断绝。
一只被繁复银色徽记所笼罩的手掌,按在了他的面孔之上,断绝所有意念、话语和反抗。
“投身滞腐,背离变革,奇以造祸,淫以取乱。”
季觉遗憾轻叹:“汝之所成,已再无薪火更新之相,汝之前路,只余残虐虚无之根……”
故此——
——判汝为孽。
轻灵又飘忽的灵质波动,自五指之间扩散,瞬间,笼罩身躯,遍及所有。
灵魂、赐福、矩阵……所过之处,一切都在那仿佛和解离术同出一源的恐怖震荡里,灰飞烟灭!
再无任何残留。
这便是汝等逐孽丑类的唯一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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