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二章 联剑壹
桌上只摆了四盘小菜,几道素斋。看菜品,正是佛门流传甚广的“三春一莲”。
“三春一莲”据说乃是唐时湖北黄梅五祖寺高僧禅宗五祖弘忍大师独创,又称“五祖四宝”。其一“烧春菇”,以松乳菇配以荸荠、春笋制作,三美毕俱,相得益彰,所以又名“素三鲜”;其二“煎春卷”,以野菜作主料,辅以豆干,配上胡椒、生姜、豆汁等佐料,用青菜叶子或油豆腐皮包成卷,以香油煎制而成;其三“烫春芽”,乃是取“佛香椿”鲜叶嫩芽,更须在大雨后采摘,洗净后用沸水烫过,拌以香油、精盐、白醋、红酱调拌而成;其四“白莲汤”以莲子泉水为主料,以罗浮松松果做燃料,煨汤多时,汤带松果清香,回味无穷。
这“三春一莲”是间寺院都会做,但此际桌上几盘却处处透出不同。眼下乃是冬季,这几道菜中,春笋可以冬笋代之,野菜更是不拘一格,唯独“佛香椿”的嫩芽有些不易得,却也算不得稀奇。叫元妃也有些诧异的是,这四道菜精致之极,刚刚摆上,便是满室飘香。
中间一道“素三鲜”,浓稠的黄汤浅浅铺满盘底,上面撒着点点葱绿菜叶,黑中泛黄的松乳菇切成细丝,层层叠叠,如一棵盘虬老树,其上摆着十二只荸荠,却是雕成十二生肖之形,个个憨态可掬,栩栩如生,更传神的是,这十二只小动物彼此错落有致,似正在树间嬉闹玩耍,画面灵动,几是可以入画。其余几道菜,也是别具一格,皆是别具匠心。
李师儿越看越是有趣,她是宫中贵人,自是见多识广,初时只觉新鲜,多看两眼,立觉还不是如此简单。几道菜不管是摆盘,雕工,还是色泽,皆有画作的意味其中,越看越是余韵绵绵。此番意境,便是宫中的御厨,怕也是大大不如。
柴霏雪也是吃了一惊,心道:“不想他还真有些本事。”瞧了一阵,笑道:“这一盘‘素三鲜’,老树白玉,黄汤青叶,岂不正是‘数点枝头黏白玉,一年春意动黄钟’?”
李师儿拿起玉箸,夹起一只荸荠,笑道:“可这厨子太过卖弄,却是忘了,这‘素三鲜’可还少了一味笋呢。”轻张樱唇,送入口中,贝齿微合,随即却是“咦”了一声。
宫中规矩森严,讲究“食莫语”,倒不是吃饭之时完全不能说话,而是嘴中有食物,切不能开口。她如今身在高位,言行举止,更是少有出错。今日虽无旁人在座,她这一声惊奇,也是有些失仪。
柴霏雪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也夹了一筷入口,轻轻咬下,荸荠已是蒸的粉烂,却不掩其中一点清脆爽口,这清甜甘冽之味未消,一股浓香接踵而至,舌尖一醇,却是高汤浸炖入味的冬笋浓香,忍不住多嚼两口,冬笋之味与荸荠甜香交融,又生出数般变化。原来这荸荠当中却是另有乾坤,中间的果肉已被剔去,塞满了冬笋。
柴霏雪夹了一只“煎春卷”,那春卷做的极小,堪堪一口大小。默不作声吃下,眼睛也是一亮,道:“姐……娘娘,你尝尝这个?”她高兴之下,险些说错,方才就两人在室内,眼下边上有服侍的宫女,可不能再叫“姐姐”。
李师儿笑着摇摇头,道:“你知我不喜油腻之物。”
柴霏雪笑道:“我自然知道,可你尝尝看?”
李师儿知道柴霏雪定不会骗自己,但看那春卷炸的金黄,里面却是翠绿,显是快油猛火,硬着头皮夹了一块,一口咬下,眼睛也是一亮。这看似都要往下滴油的春卷,竟是没有一丝油味,入口清脆鲜香。
两人都是赞赏,李师儿端起小碗,轻呷一口“白莲汤”。此际已是冬天,泡发的莲子自然没有新鲜莲子的清香,但不知为何,这汤中却是一股荷叶清香,透彻肺腑,若有一股清气,自喉间之路直沉胃底。
李师儿点点头,又夹了一筷“烫春芽”。这“烫春芽”吃的乃是一口春意,椿芽鲜嫩,加以调味,但这调味的香油、精盐、白醋、红酱等物,极易抢了椿芽的鲜香。是以这道菜看着简单,却甚是考究厨子手艺。
面前这盘“烫春芽”也是与众不同,一根根椿芽枝叶俱全,红中透紫,如同刚刚采下的一般。李师儿一筷入口,舌尖竟是一凉。秀眉登时微蹙,她见这道菜上仍腾起白气,只道还是热的,谁知入口竟是冰凉。她如今身子娇嫩,冬日岂能入口凉物。若是在宫中,就算她不爱责罚下人,御膳房一干人等,一顿板子怕是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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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在口中,又不好吐出,硬着头皮一口咬下。“咔嚓”一声,本该烫的软绵的椿芽在齿间竟是一声脆响。这椿芽竟真的全是凉的,不但如此,更是脆弱薄饼。一口咬下,如同嚼碎了一小块冰块,整条椿芽已经化在口中,随即一股温和之意升起,包裹在椿芽之中的种种调味,香、咸、甜、酸、层次分明,纷至沓来,如同一股春风涤荡口齿之间。
李师儿深吸口气,竟一连夹了两筷。一旁服侍的宫女也是有些发愣,情不自禁多看了那盘“烫春芽”两眼。皇帝皇后饮食,有一道不成文的规矩,叫“食不过三”,一道菜最多尝上两口,第三口都不行,若是哪一道菜吃的多了,难免遭来一阵口诛笔伐。在史官和谏官看来,皇帝皇后什么东西多吃两口,就是贪图口腹之欲,或是不够隐忍,暴露喜好,叫奸人有机可乘。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实则确是如此,皇帝皇后,一言一行都有人记录在案。皇帝好吃,以致被奸人所害,这在历史上可不乏其人。当然不是说被人在喜欢的菜中下毒,而是君王若管不住自己的胃口,难免欲求不满,容易被奸人所趁。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齐桓公,因口腹之欲,宠信庖厨易牙,结果最后竟被活活饿死。
李师儿如今并非皇后,自然无人苛责。但李师儿能从微末发迹,靠的就是善解人意,在宫中严于律己,一言一行,都是毫不逾越。今日一盘菜连吃几口,也算少有的非常之举了。
那宫女也是七窍玲珑,默不作声,待两人吃完,上前收拾,轻声道:“想不到此间还有如此高明的厨子,娘娘要不要召来问问?”
李师儿本想回绝,看看桌上几只盘子,却是改了主意,道:“叫来看看也罢,请虚清大师一起。”
过了片刻,就见虚清大师带着一个半头白发的少年走了进来。虚清合十,少年俯身就要参拜,口中道:“在下沈放,见过娘娘。”
李师儿见他跟在虚清大师身后,不知他来路,只是道:“免礼,平身。”心中却是疑惑:“沈放?这名字似是哪里听过,一时却是想不起来。”
沈放就势直起身来,不过算是作了个揖。
李师儿本是随口一言,但沈放根本无意大礼参拜,如何看不出来。她是宽厚之人,倒也不计较,道:“这位是?”
虚清大师道:“娘娘要见这做菜的厨子,此人便是。”
李师儿这倒真有些惊奇,看看沈放,见他面容看着年轻,两鬓却是白发如霜,更添好奇,道:“你是厨子?这几道菜都是出自你手?你是哪年生人?”
沈放道:“在下生于大宋淳熙十三年。”
李师儿更觉意外,上上下下看他两眼,道:“大定二十六年?你如今不过十九岁?为何……?”
沈放知她是好奇自己头发,笑道:“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李师儿微微颔首,道:“还是个读过书的,既然菜都是出自你手。我来问你,这‘煎春卷’为何不见油味?”沈放所说两句,乃是李白诗《将进酒》,哀叹人生苦短,时光易逝之意。她问的是为何白头,沈放此语未免有讨巧之嫌,不过她也无意深究此节。此子年纪轻轻,岂能有如此厨艺,这点倒是更叫她在意。若是冒名顶替,想骗取什么好处,她也不介意跟老和尚开开玩笑。
沈放道:“这个简单,煎时放入桑皮纸,便可吸去油味。”
李师儿奇道:“你说油锅里放纸?”桑皮纸汉代便有,柔嫩、防虫、韧性十足、而且不褪色、吸水力强。桑皮纸也分几档,高档可作书画,稍低可以装裱、制伞制扇,药店包裹中药,也都是用的桑皮纸。但用桑皮纸做菜,当真是闻所未闻。
沈放道:“正是,煎春卷易有油味,乃是油中杂质沾染,桑皮纸恰能吸去这些杂质。娘娘看街头炸果子,都用桑皮纸包裹,可以吸去多余的油脂。”
李师儿未置可否,又道:“冬日的莲子,如何还有夏日的莲叶香气?”
沈放道:“寺中储有夏日干的莲叶,碾磨成粉,掺入汤中,自然有荷叶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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