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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篇 远征

小说:破浪者:诸神陨落作者:水王子有点茫字数:9964字更新时间 : 2024-12-11 14:4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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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波光粼粼的蒸馏湖腾出来绚丽的氦气气泡,飘到陈梓纯净的脸上,让她感觉痒痒的,当她第一次作为气象研究员踏上这座岛屿时,可未曾想象到现在的情景。一座覆盖着蓝紫色奇异花朵的小亭,看起来就像粘满电镀亮片的穹顶,陈梓正和恺撒手拉手站在被过滤的阳光里。恺撒看起来雄姿英发,他挺起结实的胸膛,穿着一件正式的皇室长袍,而陈梓穿着优雅美丽的镶着花边的乳白色礼服,他们望着彼此微笑。

他们旁边站着身为帝国执政官的苏格拉底,他将双手高高举过这对新人的头顶,用母语念诵古老且神圣的证婚词。

除苏格拉底外,现场没有第四者见证这场神圣的仪式。陈梓的眼神中流出一丝淡淡的忧伤,但语言和思考在感情面前变得没有意义,她只顾得上将目光投入恺撒那双像火焰般炽热的红色眼睛,鼻子里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混合着熔岩和香料的男人体香,既是来自外星世界的味道,也是心脏燃烧的余香。

“你知道他们会因为这件事想杀你。”

恺撒没有回应,用他强壮坚韧的双臂将陈梓拥入怀中,轻轻摩挲她柔软光滑的黑色长发。陈梓则顺势搂住恺撒宽厚的肩胛,她能感受到他背部的突起,那是恺撒生出双翼的地方,现在看来更像永恒的伤疤。

“已经没有什么会让我感到畏惧了。”

血红瞳孔中充斥着坚毅,恺撒捧起陈梓白晳的轻柔脸颊,深深地吻下去,他作为萨尤丁帝国的君主和领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做任何可以后悔的事情,无论是对战争还是对婚姻,他都没有后退的余地。

萨尤丁帝国的君王与人类通婚,在元老院的议员们看来必定是不可饶恕的,他们清楚恺撒憎恨暴力,是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也是萨尤丁历史上最温和的统治者,但肯定不会接受眼前的事实,长期不与人类接触的坚定领袖竟与一位目的不明、擅闯芝哥兰岛的人类女性产生情愫。恺撒信不过他们,如今元老院内只有睿智的苏格拉底能称上恺撒值得信任的顾问。

“在这之后,你想怎么做?”陈梓瞪大眼睛,她牵起恺撒粗糙的手,将他拉到蒸馏湖崎岖的岸边。

“我会郑重宣布这件事,芝哥兰岛的存在已经没有可能继续遮掩了,人类的对地观测卫星利用中微子探测系统揭露了我们的秘密,是时候向人类展示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两种智慧生命种族共存的世界。”

恺撒将视线沿着湖中扭曲的紫色油状波纹转移到对岸浓雾中若隐若现的高塔上,那是撒克逊圣城的澜矿能源塔,这塔正在源源不断地向天空中发射蓝色的光束,只见到光束上空聚集的一片白云,云被风吹到光束范围外后就消散了,但新的云仍不断在光束内产生,使得那一片圆形的天空像是通向另一个时空的蚀洞。光束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它正为头顶上四维的城墙输送着能量。

“我喜欢这个地方,这片湖泊,那座城市,向人类社会暴露只会给这里带来灾难,我甚至可以想象到那时的情景:生物学家们从湖里采集水样,工程师们在山丘上疯狂搭设营地,树木被砍去用来放置太阳能电池板,重锤将城里的房屋摧毁……”

“而这也是宇宙中最后一个生态环境都与母星相似的地方了,我只能尽力阻止其他人类的侵入,但为了避免对双方造成更大损失,妥协的绥靖政策或许才能换取平静安宁,这就是领袖的难处,在决定人民命运的关键节点,总得承担不同程度的罪恶。如果万不得已,我会带领族人们迁出芝哥兰岛,到地球其他大陆上寻找居所,无论是美洲、亚洲还是南极洲,总能找到的,毕竟我们的文明——从出生起就在迁徙。”

“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陪你。”陈梓语气轻柔地答道。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萨尤丁族男人,发觉他和一个普通的人类别无二致,甚至更加疲惫和不堪,尤其是看到他脸上无法抹去的疤痕。

萨尤丁族的诞生大概发生在距今七千万年前,他们的母星是仙女座星系中一个不起眼的双星系统的类地行星,体积和质量均是地球的两倍大小,那里拥有来自恒星的阳光,拥有重力、大气和水,整体与地球生态环境极度相似。

按照地球对宇宙天体的命名和编号,他们的“太阳”一般被称为Wd1856,环绕太阳的便是萨尤丁族起源的两颗类地行星,Wd1856a,撒克逊星,和Wd1856b,菲尼克斯星。最初的萨尤丁人是从撒克逊星的生命系统中依靠进化自然产生的,这一点和人类很像,同样地,他们也是碳基智慧生命,有着强大且坚固的遗传系统,有着稳定且变幻莫测的基因序列。

撒克逊星上不时地会刮起钻石风暴,金属雨珠洒在玻璃山脉上,恢宏且不朽,那里曾经有着温暖且无边、五颜六色的液晶海洋,里面充满光线和有机分子团块,庞大的海洋生物以这些团块为食,散发出绚丽的莹光。

古老的萨尤丁人就起源于这生机勃勃的海洋世界,他们摆动透明的身体四处漂浮,乘着洋流起起落落、翻滚扭曲,有时会骑乘能够飞翔的浮魔,到达接近云层的高空。随着千百年的变异和进化,萨尤丁人的肉体渐渐变得不再透明,而是呈现出较浅的皮肉之色。而长期与自然环境接触的习性极大程度地对他们的基因独立性造成破坏,这使得细胞中出现大量不稳定的分子,细胞结构发生改变,核苷酸序列也不可避免地掺入了其他成分,包括类似地球的爬行动物和鸟类的基因片段。

萨尤丁人的思维是经过编码的复杂蛋白质链,像舞蛇者篮中盘踞的蟒蛇一样缠绕在身体上,形成意识和神经造成的强大网络,相当于浑身上下都设置了可以通过意识操控的中枢神经系统。虽然大多数时间,他们的思维并不活跃,但这一特征确实赋予了他们超乎寻常的特殊能力——他们可以利用意识影响组织细胞中不稳定的有机物分子,从而使一些蛋白质得到翻译量上的调整,通过表型显现出来,使自己的肌肉和腺体膨胀和收缩,以此来改变自己的外形。

也就是说,萨尤丁人的外形并不固定,但为了方便区分彼此,他们通常会以确定的容貌生活,除此之外,进化的不确定性使他们获取了变形为类似地球爬行动物形态的能力,这一点深深地刻在萨尤丁族的基因里,永远无法改变。按照后来地球人类的说法,拥有这种能力的萨尤丁族也被称作“龙族”,与此同时,能够变形为类鸟生物的少数族人则被称作“凤凰族”(在文明初期,由于文明内部的迁徙,变形功能不同的两支族群分居在撒克逊星和菲尼克斯星,因此也有称呼他们萨尤丁正族和菲尼克斯族的说法)。

萨尤丁文明初期(暂且不表明时间,萨尤丁人通常利用元素半衰期纪年,但却十分混乱),文明也曾出现类似部落和城邦的社会性质聚落,但每一个发展阶段都需要很长的时间过渡和演变,比人类社会进步的速度要慢得多。不过对于萨尤丁人来说,他们有的是时间进步。千百年的跨度里,萨尤丁文明经历了从农业时代、工业时代、电气时代、信息时代到太空时代的宏伟蜕变,成为仙女座星系内唯一已知的最古老的文明帝国,一个极权君主统治,由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或皇后综合治理的星际帝国,即“萨尤丁帝国”。

在那之后,萨尤丁帝国的科学技术缓慢但平稳地发展,他们的科学家曾推出了宇宙大一统模型来解释宇宙现象,通过数学模型和理论公式演绎推理,随之而来的便是宇宙航行技术的蓬勃发展。

萨尤丁帝国的皇室曾是推崇技术主义的狂热派,他们贪得无厌地渴望文明的发展,而并没有像人类文明封建时期的教会那样利用宗教禁锢民众的思想进步,而是更加开明地鼓励科学研究和技术创新,国家权力被君主牢牢攥在手中,通过颁布各项政策和法规约束民众行为,同时能够承诺保证民众的自由和财产。

帝国通过空间技术开拓领土,最先完全开发了撒克逊星和菲尼克斯星的资源,萨尤丁正族和菲尼克斯族也逐渐得到融合和统一。萨尤丁帝国的国力随之也空前发展,皇室的统治不可动摇,帝国议会设立参与政治讨论,骁勇善战的龙骑士团负责守护皇室并率领帝国军队。

帝国中的阶级划分决定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实际上,在萨尤丁帝国建立初期,帝国的统治也是差强人意,帝国议会议员滥用职权剥削平民,阶级和种族歧视现象也屡见不鲜。为了维护皇室统治,当时的皇帝关停了横跨两颗行星的网络系统,随着这个信息交换公共论坛落入皇室手中,皇帝便能把原来维持网络运作的必要巨额税收转而用于宇宙空间的开发项目。那时,帝国的结构就是一个错综复杂的权力网,但所有机构最终都向皇帝本人负责。

而现如今,恺撒需要向每个萨尤丁族人负责。

2.

陈梓的回国旅途几经波折。她在哈瓦那何塞·马蒂国际机场搭乘的航班被要求中途停机,期间于马德里滞留了十八小时,最终陈梓在被检查证件后按要求乘坐另一架专用飞机返回首都。

她换上一件简单的白色碎花连衣裙,被警方的车辆从酒店送至一个类似军事指挥部的机构,但没有挂国徽,来自不同国家的警卫护送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又穿过几间满是烟臭味的大房间,里面坐着一排排打字员,键盘敲得噼啪作响。最后他们来到机构深处的一间小办公室。他们在她身后关上门,外面办公室嘈杂的机械声和话语声消退下去。

她很清楚自己为何受到传唤。她镇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桌子对面穿制服的男子。那人正惬意地靠在椅背上抽烟,天花板上的中央空调将烟吹散。

中士注视着这个这位年轻的气象研究员。“你就是陈梓,那个嫁给外星人领袖的姑娘。”

“是的。”她说道,“但严格来讲,萨尤丁族在六千年前就不算外星人了,我们共存在地球上。”

“我不负责跟你讨论历史遗留问题,那是外星种族应对委员会的工作。如果你从思想上对人类文明表示忠诚,就不会立即反驳我的第一句话,现在来看你显然更愿意为他们的行为辩护。”

“我是人类,我在表格上解释了类似的问题,那些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中士示意她坐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但没有让警卫给她倒水。

“原则问题不是填填表格就能弄明白的。”他说道,“我们把你带到这儿,是为了保护你,卫星的监测数据你也看到了,百慕大那座岛迟早会向国际社会公开,到时候你面临的问题可不仅仅是这些,媒体、舆论、网络,任何一个都能把你压跨,马德里机场的偷拍视频已经被我们删除,但‘龙妈’的词条已经刻进他们的脑子里了。除此之外,可控翘曲点引擎能够轻易穿过四维屏障,第二批勘察队伍月底就出发。”他望向陈梓,看她敢不敢再次反驳。

但她一言不发。她想起在马德里机场周围那些围观她的人脸上的表情,惊讶、好奇、厌恶和恐惧。

过了一阵,中士深吸了一口烟,继续说道:“我们也是现代文明社会,肯定没有以前那么野蛮,但愿你的萨尤丁丈夫也能懂得情理,避免正面冲突。现实就是这样,一但处理不当就会把问题复杂化,而且针对岛上的那种特殊资源——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但第一批勘察队采回了样本,称其为‘供应永动机的不竭能源’。我明白你在想什么,西方国家肯定会争先恐后涌上岛去掠夺这种资源,可能我们也不例外,而且据说日本一个尖端实验室已经找到了开采这种物质的方法。设立监督机构和颁布联合公约不可能完全阻止这种事情,人类喜好掠夺的本性如此。”

陈梓张开嘴,又忍住了。她很清楚如今的境遇,她想着恺撒会如何应对,又想着自己应该如何协助他,想着偌大的地球是否的确容不下第二个智慧种族的存在。

“你是做大气科学的?”中士换了个话题。

“主要是雷达气象和卫星气象方向。”

“所以你跟随研究队进入了百慕大地区,然后误打误撞登上芝哥兰岛,爱上了那个外星人。”

“你想这样说也可以,虽然省略了很多细节。”陈梓发现这个人脑海中对恺撒“外星人”的标签早已根深蒂固。

中士打量着她,就像打量爬行动物馆里的蜥蜴,“你应该意识到我们当下所处历史时期的严峻程度,萨尤丁族的存在给地球的安全带来前所未有的危险,他们能变成我们的样子,有的甚至在我们之间,英国王室、丹麦王室、美国政府中都有他们的族人,这叫作文明渗透,这叫作种族入侵。”

“这些都是阴谋论。”陈梓注视着他,但她确实承认部分事实,脱离帝国约束的部分萨尤丁族人的确长期生活在人类群体中,而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平稳安定地在地球生活下去,没有侵略思想,没有占领土地的念头。

“那也不重要了。”中士微笑着说,“我们对你的初步调查已经结束,现在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如果情况恶化,我们会随时将你召回,无论对哪一边,你都清楚自己的重要性,祝你好运。”

约二十万年前,萨尤丁帝国正值强盛时期,他们向宇宙中发射数十亿枚探测器,用于获取新的资源,彼时的帝国已经将魔爪遮盖了整个Wd1856双星系统,可被定义为一个达到二级水准的星际文明。受皇室批准的商业与运输业财团依靠宇宙航行科技对双星系统内未曾接触过的危险的小行星带进行了开发,并在那里打开了改变萨尤丁文明命运的潘多拉魔盒。

起初,一支由私人财团资助的采矿舰队率先涉足小行星带内侧,由于任务危险但报酬极高,采矿舰队不惜一切代价从中取得了矿物样本,并带回母星做分析测试。也是在这次任务中,萨尤丁人接触到了这种奇特且超凡的宇宙物质,一种蕴藏中子星能量的、具备神奇物理特性的蓝色矿物,他们命名其为“澜矿”。

随着科学部门对澜矿的深入研究,其中超乎想象的应用和商业价值逐渐显现出来。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澜矿被证实是一种能够提供恒星级能量的天然化石燃料,工质效率可达到聚变反应的数万倍以上,只需要极少质量的澜矿,就可以轻松点亮一座大型萨尤丁城市,对于一个持续发展中的星际文明来说,他们仿佛是接到了上帝掷出的祝福的石子、取得了神圣的普罗米修斯之火种。最初派出采矿舰队的私人财团在一夜间赚得盆满钵满,萨尤丁帝国金融市场瞬间濒临崩溃,极度的不平衡致使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动荡。

皇室为了控制澜矿的交易和应用,利用武力镇压了许多贸易机构,最终将澜矿交易网络重整,形成了统一的澜矿收集、开采、研究和应用链,并建立了受帝国议会监督和管辖的澜矿开发公会,这也直接导致了君主专制与商业团体的模糊与融合。

自此以后,澜矿的所有开发与利用都接受皇室的直接掌控。澜矿无法通过人工技术合成,必须从小行星带中开采出来,它是独一无二的,因此皇室选择将大量资金投入到采矿舰队的建设当中。

疯狂的开采时代开始了。成千上万形态各异的青铜色采矿船排成整齐的立方体方阵,浩浩荡荡地从撒克逊星和菲尼克斯星启程,义无反顾地冲进小行星带抢夺散落其中的澜矿,许多采矿船被陨石雨击毁而陷落,但这并没有阻止萨尤丁人开采的脚步。

采矿船纷纷开启激光切割岩层,或利用热核炸弹爆破,一时间小行星带变成了一口沸腾的热锅,所有人都想要在这场“淘金热”中尝到些许甜头。带回的澜矿取代了萨尤丁帝国所有形式的旧型能源,它们被大规模用于发电、实验供能、舰船航行和战争武器,皇室在仓库中储存了大量澜矿,仿佛谁掌握着澜矿,谁就掌握了生杀大权。

澜矿为萨尤丁帝国带来了最辉煌的时代,但这种不劳而获的辉煌是并不长久的。萨尤丁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澜矿中的某些奇特性质被意外激活,造成了额外的不可避免的灾难。他们不出意外地面临了任何能源开发时会遇到的问题,那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不可跨越的鸿沟——

人们利用水流的落差来驱动轮机和发电机等机器运行,但是当水从高处流下以后,却只能等水回到高处以后才能再次利用,而这其中需要额外做功,使水回到高处所需的能量,比水从高处流下时从中获得的能量要多,因为这个过程中存在着能量损失。在澜矿被发现许久之前,萨尤丁科学家就已经发现了这个宇宙中万物的铁律,但此时他们却惊奇地意识到,澜矿能够无限提供能量!

起初人们并没有过多怀疑,以为是得到命运的赏赐,取得了超自然的珍宝,沉浸在无尽的喜悦当中。但科学家们非常清楚,宇宙中所有的能量都在慢慢耗尽,这是他们不能阻止的事实。

这种向下的消耗都是不可逆的,只能借助外界更大的能量消耗,在局部范围内形成短暂的向上趋势。就这样,少数萨尤丁科学家开始在黑暗中摸索,无数个看似毫无头绪的拼图残片不经意间各归其位,各种无法解释的现象渐渐有迹可寻——真相迫近眼前。

三个世纪后,萨尤丁帝国中一些天体物理学家意外发现了他们太阳中的异常现象:恒星Wd1856内部的氦元素正以极快的速度转化为氢元素,完全不符合正常的衰变规律,于是,他们发射了上亿枚探测器穿过太阳,最终建立了这颗恒星完整精确的数学模型。

巨型计算机对这个模型计算的结果表明,太阳的质量正在迅速衰减,通过标记微观粒子走向发现,它们都被吸收离开太阳,飘到正在利用的澜矿附近,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不可见的能量形式。

也就是说,澜矿在作为燃料被利用时,将恒星的质量转化为了能量使用,萨尤丁人正在不知不觉间消耗他们的太阳。科学家们最终得出结论,照这样的澜矿使用强度,太阳必将在四百年的时间内衰老、坍缩并熄灭。

3.

太阳即将死亡的结论一经曝光,萨尤丁帝国再次陷入动荡,使用澜矿作为资源瞬间变成了等同于自我毁灭的行为。恒星危机使萨尤丁帝国的统治变得岌岌可危,阴谋论和各种形态的反政府行径遮天蔽日,叛军捧着等离子枪冲入撒克逊星帝国议会所在的议事厅,喷射出白色炽热的等离子体焚毁了那些高谈阔论的议员,将他们一一废黜。延续两百年的战争过后,帝国已经变得四分五裂,但仍然有不少冷静的睿智者涌现出来,他们扶植旧皇室,重组军队,平定叛乱,建立研究小组着手应对眼前的恒星危机。

当时的太阳已经黯淡了许多,大部分人口已经迁入了撒克逊星和菲尼克斯星潮湿的地底,他们不再依赖萎靡不振的太阳,地核提供的温度与能量已经取代了恒星的光芒,但地核迟早也是会被榨干的。生死攸关之时,决策者经过长期的斗争和讨论,最终草拟出一个孤注一掷的计划。

大量屯积的澜矿还能够提供充足的能量,利用澜矿他们可以将多半的萨尤丁族人送上运输舰,承担起延续文明的责任,离开Wd1856星系,寻找并前往一个全新的家园,在那途中,舰队将在许多恒星系停泊并利用澜矿补充能量,这样的迁徙据估算可以延续数十万年。

这项移民计划很快便得到了皇室的批准,计划的施行相较来说是顺利的,除了皇室和议会登舰外,其余平民通过抽签和投票的形式获得登舰资格,对于登舰的政策,民众们并没有提出过多异议,一方面他们对皇室的决定向来持敬畏心理,另一方面当时萨尤丁帝国内悲观主义盛行,多数人选择听天由命,甚至更乐意留在母星上等死。

“那是旧时代、旧帝国时期的灾难,我未曾经历过,也不希望经历它们。”

恺撒裹紧长袍,调整了腰间的革带,他把擦过手上血渍的绒巾递给站在旁边始终默不作声的苏格拉底。恺撒刚刚泄去他的愤怒,通过猛击此时正栽倒在地上流血的人类雇佣兵。

苏格拉底身穿银色的元老院制服,肩部纹绣着崩磐龙纹的家族徽标,因为是舰队时期的制品,已经布满铜锈了。他拭去袖口被溅上的血滴,走到圣城高塔有残破缺口的露台边,接着说:“陛下,暴力没法解决实质问题,历史上无数案例都能够说明这一点,两次叛乱战争削去我们仅剩的武装能力,在地球苟活这些年,我当然能够理解您的愤懑。澜矿的可持续利用手段在我们手中,人类将澜矿带走恐怕会将地球变成第二个撒克逊星,他们不懂得能源利用的真谛,就像我们的祖先,只懂得疯狂地攫取,地球上的石油、煤矿、天然气、可燃冰,无一例外,他们习惯于满足当下,然后自取灭亡,捧着普罗米修斯之火点燃自己的躯体,这次袭击矿场的雇佣兵只是一个开端,人类的采矿船将陆陆续续在岛上降落。”

“我比你更清楚现在的局势,先生。”恺撒说,“人类和我们一样是思维复杂的生物,虽然行为方式不同,但却总有相似的思考逻辑,世上没有完美的智慧生命,没有完美的文明和社会,只有永恒的猜忌、竞争、优生劣汰,在既得的利益面前,人类和萨尤丁人的本性都是脆弱的。”

“既然本性揭露了文明的弱点,我们不如顺势而为,将澜矿拱手让人,然后心甘情愿授予人类我们知道的一切知识,包括加工和控制澜矿的技术。作为交换,要求人类为我们提供新的聚居场所。”苏格拉底耸耸肩,希望他服侍的君主能够听从建议。

“人类不会轻易答应的,交换就是交易,这里面涉及很多利害。更何况有议员们的联合声明阻碍,布鲁图、卡西乌斯、雷必达、普布利乌斯、还有雷古鲁斯,他们在暗地里操控族人的意志,企图动摇我的统治,据我所知,克拉苏在帮助他们积累武装力量,我不希望这次又演变成一场叛乱。萨尤丁人没有和人类开战,反而萨尤丁人开始对抗萨尤丁人。”恺撒慢慢地转动身体,离开露台,走到大厅中央,苏格拉底紧紧跟在他后面。

恺撒四下打量着阴影笼罩下的雕塑、墙上的裂纹和用澜藻油绘制的龙纹壁画。这座巨大的皇室建筑使他想起舰队时期由他指挥的星际运输船“秩序号”的总舵操纵室。为了设计这些承重墙和龙纹壁画,萨尤丁建筑学家一定参考过远古时代的历史和文化,来自母星系的久远的哀伤记忆。壁画之下是仿木结构的恺撒的私人书架,有近三十米高,放置着由磁盘芯片收录的萨尤丁帝国各种书籍,包括历史档案、分析数据、诗歌和典籍,涵盖了萨尤丁人一切的思想和文化,这些芯片由原子堆砌技术研制而成,将磁盘储量压缩至纳米级别,用来储存大量的文字、语音和图像信息,它们从移民初期就被携带在寿命最长、防御系统最完备的主舰上,它们是一个文明重启的希望。

那时的萨尤丁人,以为自己凌驾于时间之上,他们的勇气没法帮助他们预测未来千万年的种种可能。

书架的底层由暗黄色的灯盏照耀着,温暖的色调勾勒出一尊神圣的马克西姆斯神(萨尤丁人崇拜的守护撒克逊星的主神)的半胸塑像,金色流光从那对蝙蝠双翼的缝隙里穿透出来,倾洒在盛放蒸馏果酒的台案上,使恺撒不自觉地注意到那唯一一本纸质书籍。

“我为你念一段诗歌吧,先生。”恺撒小心翼翼地捧起这本书,翻开用浮魔侧羽标记的一页。

“请念吧,陛下。”苏格拉底微笑道。

我不会停止精神上的战斗,

我手中的剑也不会沉睡,

直到我们建造起耶路撒冷,

在英格兰绿色而宜人的土地上。

恺撒合上嘴唇,将书页合住,用力攥在手心。

“这是皇后陛下赠送给您的诗集,来自优秀的人类诗人威廉·布莱克,不得不说,人类在艺术领域的造诣确实比我们高得多,他们懂得利用意象和修辞来避免深邃思想的直接表达。而且据说诗歌是能够打破不同种族间审美壁垒的唯一一种艺术。”

“这诗歌,它在提醒我一些必要的事实,或者是她,她在提醒我应该怎么做。”恺撒说着,从腰间抽出利剑,提到眼前旋转,银光闪耀,“你是对的。带着人民们出发吧,带上我们文明的一切,尽可能保留更多的澜矿,遣回我们藏在直布罗陀海峡的舰船,萨尤丁帝国又要开始远征了,尽管我们哪都不去。”

这天,陈梓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发表了作为与萨尤丁人建交计划联络人的首次声明,但很快她被多方指控为亲外势力的主要拥护者,是个愿意为萨尤丁族的延续背叛人类文明的社会公敌。安理会出于同理心,暂时没有召开听证会讨论此事,而是要求将陈梓遣返芝哥兰岛,以换取被萨尤丁人俘虏的欧洲贸易集团雇佣兵。陈梓的精神是紧张的,但她在心里不断地使自己保持镇定,毕竟她再次取得了和爱人见面的机会。

显然陈梓在人类社会的努力还不够。

她和恺撒亲眼见证一千二百五十枚圆锥形探测器突然出现在撒克逊城上方蓝紫色的天空,仿佛涂有蓝莓果酱的蛋糕被子弹打出黑色的暗孔,令人不禁战粟。紧接着,圆环形的人类运输船逐渐渗入了那层无形的果冻状空间,从远处看的话,那就像一枚银色的戒指被看不见的力量在半空中被压成薄片。随后到来的其他运输船也纷纷仿照操作进入翘曲点,那些圆柱形的飞船进入时,看起来像树桩被一层一层地截短。

新世纪的五月花号登上了神秘的大陆,带着无数的弹药、伤病、野心和几乎为零的怜悯。此时疲弱的萨尤丁人若不立即撤离,他们将会重蹈印第安人、阿兹特克人和印加人的覆辙。时间复制残酷的锚点,兜兜转转,命运的神一遍又一遍观看同样的戏剧上演。萨尤丁人失去他们的家园,向地球移民,造成今天尴尬无比的矛盾局面;人类本性难移,侵略异族人的领地,掠夺、瓜分、不劳而获,这是几百年的思想进步也结不开的精神悖论。

撒克逊城视线所及的天穹全被这些灰暗的几何金属造物覆盖,唯有西南山地边缘的天空熠熠生辉,地表生长的奇异植被正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高岭上缓缓伸出的螺旋状管道,闪烁的灯光使管道表面扭曲的萨尤丁传统纹路浮现出来。

很快,几束明亮的蓝光射向天空上方的云群,十六艘萨尤丁星际运输船从管道中飘浮到半空中,他们没有准备过多的澜矿燃料,只是将澜矿拖在船底的庞大货舱里,看起来像体态优美精致的太空蝌蚪。恺撒没有计划带领萨尤丁人离开地球,仅仅是为了离开眼前的是非之所。

元老院中的部分议员不愿离开圣城,他们宁愿死也不愿沦为人类口中的受怜悯之徒,恺撒的最终的诀议,他们竟然也奇迹般地表示尊重。人类船队进入撒克逊城后,议员们化身巨龙袭击它们,血污、浆液和碎片破坏了圣城宏伟的穹顶。而敌人的武器更加强大,一千二百五十枚圆锥形探测器聚拢在圣城,它们统一喷洒出某种特殊的酸雾,能够迅速改变岛上的空气结构,将导致萨尤丁人的呼吸系统衰竭,其余运输船伸出狭长的帆板枪,释放出低频率的共价键消弭波,无数的建筑、高耸的能源塔瞬间被瓦解成灰,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抢夺剩余的澜矿。

撒克逊城被沉重的裹尸布盖上了,它是萨尤丁帝国一段跨越短短几个世纪历史的里程碑,对于一个经历了漫长时光远征的坚强文明来说,这确实算不上什么,抑或许萨尤丁人诞生的使命就是远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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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旧时代,短短的半个世纪内,萨尤丁人能成功建造上千艘恒星级运输船,每一艘都有月球大小。远征启程的那天,太阳的余辉洒在两颗寒冷的行星上,恒星级运输船舰队在撒克逊星和菲尼克斯星之间的位置汇合,两颗行星地表上的人都能够看得见,正方形的闪耀的阵列排布在空中,仙女座星系的星海成了后面一个暗淡的背景。那些宏伟的星际飞船坚不可摧,在澜矿超越时空的能力加持下,它们能够以百分之九十的光速行进!

漫长的萨尤丁帝国远征时代开始了,在银河系的大片区域,恒星的密度十分均匀,那是星群引力漫长调节的结果。占相当大比例的恒星,之间的间距就是在三到六光年之间,因此他们的舰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停泊一次,补充能量并搜索附近的宜居行星。

舰队启程半个世纪后,他们的太阳熄灭了。

运输船上传来报告,恒星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坍缩,直接跳过膨胀的红巨星状态变成了白矮星。就这样,仅剩的二百五十亿萨尤丁人就像刚刚割断脐带的婴儿,被残酷地抛向宇宙的深渊。令人难以置信的,萨尤丁帝国在此后的二十万年时光中,依然生生不息。他们能做的只有向前飞,向远飞,飞船是他们数万代人的家园,太空或将是他们最后的归宿。这个时期的萨尤丁帝国,也被称为萨尤丁舰队帝国。

他们在运输船上种植作物、建立金融体系,澜矿提供了绝大多数的能量补给,生态圈得到完善,冬眠技术也使思想文明得到尽可能的延续,形成了史上最完美的舰队政体、一个纪律严明的民主社会。皇室搭乘的主舰船确定了舰队主体的航向,航向直指猎户座旋臂的方向,精确目标暂时无法确认,需要足够接近才能够派探测器扫描。

数万年的时间里,每个冷酷的数字都再一次使现实和未来清晰起来,足够坚强的萨尤丁人们渐渐习惯了飞船上的生活,他们自然繁衍,安稳度日。即使考虑到冬眠因素,现在萨尤丁帝国的大部分公民也不可能活着到达目的地,他们的人生之路只能是这数万个世纪的漫长航程中的一段,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舰队能找到真正适合生存的家园。在某种程度上,萨尤丁种族也在飞船上改变着,他们在安逸中获得了极长的寿命,早已经与祖先大相径庭了。

萨尤丁帝国能够一直延续下来,确实是个宏伟的传奇,某些细节的真实性不得而知,至少如今的萨尤丁人都会怀念和愐怀那个时代的非凡壮举。或许是特殊的身体机能支撑着他们的心理环境,使他们拥有优秀的适应能力,这就是他们相较于人类的强大之处。澜矿为这个命运跌宕的种族带来了兴盛与辉煌,又带来了灾难与毁灭,却再一次赐予他们重生的机会,仿佛将这些生命玩弄于指掌,而萨尤丁人却愈加依赖。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接受黑暗赠送的礼物,起初是掩饰,其后是宽慰的幻觉,现在正奔向光明。

之后的历史就距离现在很近了。大概三万年前,萨尤丁舰队已经行驶到与他们的故乡相距二百五十万光年外的地方,不幸的是,他们在沿途中并没有发现任何一颗适合集体居住的行星。于是他们第一次踏足了猎户座旋臂的边缘地带,想要碰碰运气。

就像他们每次冀希望于运气一样。

4.

萨尤丁舰队即将靠近太阳系的时候,帝国刚刚由一位更加年轻的君主接管,他是位血统纯正的撒克逊正族人,族人通常称呼他为“恺撒”。恺撒是个开明且思想活跃的领袖,富有政治家的风范,他时常回顾萨尤丁帝国在母星的历史,仿照从前的统治者在飞船上召开公民大会,组织维修和翻新所有运输船的发动机配件,亲自检查仓库中澜矿的余量和使用情况。

但恺撒面临的问题并不仅仅是带领族人寻找新的家园。在舰队帝国内部,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股异化力量,起初是撒克逊正族和菲尼克斯族之间的争端所致,撒克逊正族人认为菲尼克斯族是种族的异类,不应当平等地与他们共享飞船上的资源,菲尼克斯族则向帝国议会提出申议,要求罢黜正族皇帝,选定混血族裔治理国家。随着混乱的逐渐加剧,矛盾演变为了集体性意识灾难,恶性伤害事件频发,船员精神失控,分裂势力日趋强大。

暗潮汹涌,在萨尤丁舰队帝国中,一根无形的弦在悄悄绷紧,濒临断裂的边缘。一位稍小容量运输船的指挥官,暂且可以称他为“斯巴达克”,是个天生具有反抗精神的军人,他执着地认为舰队远征是帝国皇室为了削减人口、掌握资源、集中统治的骗局。斯巴达克很善于利用年轻萨尤丁难民的愤怒,在自己运输船的民众面前游说,讲明这个国家在宇宙中的流浪是多么无谓、邪恶和黑暗,他们现在已经没有出路,早晚都会死在太空里,不如与那些利用专制享乐的皇室同归于尽。

斯巴达克迅速组建出一支反叛起义军,他们以攻击邻近运输船的魔鬼行为向统治者宣战,宣告这里存在着一个非同小可的威胁。随后斯巴达克又通过广播发表起义宣言,萨尤丁舰队内战正式爆发。

数万年以立体形整齐排列的舰队方阵瞬间分崩离析。反叛起义军驾驶小型的萨尤丁飞船攻击主舰,澜矿为能源制成的空间武器可以直接将敌舰碾碎变成分子尘埃,有些被热核炸弹击中的舰船爆炸形成的金属云不断扩散,接触到另一艘舰船后引爆,黑暗的宇宙中吹过一阵死亡风暴,悄无声息地推倒了这本就即将倾覆的多米诺骨牌,带走数亿无辜萨尤丁人的生命。

恺撒作为领袖,没有任何在太空中作战的军事经验可循,他只能率先派遣龙骑士团和皇家护卫军对叛军的攻势进行压制,然后指挥主舰通过空间跳跃躲避追击,尽可能保证皇室安全,并趁机靠近一些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运输船,收集它们剩余的所有澜矿资源,随即开始拆卸各种部件,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澜矿掉落在了宇宙空间,无法回收。

恺撒没有时间为他的子民们默哀,他组织出几支精锐的冲锋队向斯巴达克的起义军发起反击,他们利用超强的电磁脉冲对起义军舰船的通讯造成干扰,然后使用反应速度最快的激光武器射击,破坏防御护盾后,冲锋队潜入斯巴达克所在的舰船。

与此同时,斯巴达克的起义军内部也产生了矛盾和分歧,部分族人主张暂停攻击,驾驶现有的百艘舰船脱离舰队,离开帝国的控制范围,寻求自由,既不用大批量地与皇家军队交火,又能建立自己的势力;但有另一批人是接受过萨尤丁帝国的正统教育,他们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民族,希望与皇室作战取得胜利,重组政权,继续留在舰队生活。

正因如此,起义军内部精神涣散,极度动摇,冲锋队顺利控制了主舰控制室,当时甚至有众多萨尤丁人变成龙形在舰内肉搏。冲锋队司令、拥有皇室血统的年轻的克拉苏,持枪击毙了企图逃走的斯巴达克。这位悲情的起义军领袖败在自己不确定的目标之下。

上千艘运输船在动乱中变得只剩百艘,仍有少部分舰船脱离了队伍,企图更改航向寻找殖民地,而这场带来惨痛教训的叛乱战争确实改变了一些事实。恺撒勇于进行理性的思考,决定进行大规模改革帝国的权力网络,他甘愿减少自身和皇室的权力,毅然将帝国议会解散,而是改组出具备约束君主效力的元老院,设置行政官、军事指挥官、财政官等高级职位辅佐君主统治。

浸泡在和平主义的喜悦当中,恺撒带领着他的亲信以及皇室、元老院的众人安稳地躺进了冬眠舱室——因为恺撒激动地接到侦察组的通知,说在猎户座支臂边缘奇迹般地发现了一颗正在恒星系中自然成长的行星,整体环境经检测与他们的母星极为相似,这是一颗使萨尤丁族能够迅速适应的蓝色星球:地球。

时至今日。

尘封重启的“秩序号”上,恺撒双手紧抓操纵杆,将目的地设定在南极半岛的德雷克海峡沿岸,在确定新的定居地点前,他们将暂时生活在运输船上。陈梓就站在恺撒身边,轻抚他的双肩,在那一瞬间,她能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她从背后搂住他,她多么希望可以和他共同迎来生命最后一刻的圆满。

现在,陈梓是恺撒的妻子,是一个非人类种族的代言人。在遇到恺撒之前,她其实是另一个人,是一个平淡、乏味、总是无法理解生命壮美的可怜灵魂,以为自己终生只会和干燥的数据谱图打交道。而她真正的生命始于望进恺撒炽红双眼里的那一刻,在陈梓心目中,恺撒只是个拥有传奇经历的男人,这个男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会真诚地表达自己的愿望。这个男人强大到敢于在她面前袒露自己最深的情感,不带一丝恐惧与羞愧。他是外星种族的领袖,在帝国宏伟的时间历程中,他更是一头不羁的野兽,却在她的手中变得温顺。恺撒为萨尤丁族的福祉、文明的延续而生,要是不让他去做,那无异于破坏他满怀忧虑的心里所有的美好。

德雷克海峡波涛汹涌,海浪猛烈拍打着冰岩脆弱的峭壁。“秩序号”半透明的窗连接着黑天鹅绒布上南纬五十八度的绚丽极光,恺撒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刮去从十六世纪留起的香槟色胡须,他走回主卧舱,看到陈梓正趴在窗边欣赏罕见的美景,磁盘芯片被插在穿边类似留声机的设备里,电子辞典可以将播放出的音频实时转换为陈梓能理解的语言。陈梓在半个月内浏览了萨尤丁人绝大多数的历史,史书没有详细交代文明的起源,神明的元素却时常出现。她尤其喜欢记载恺撒即位后的历史,那让她感到异常虚幻。

“‘迷雾号’的供暖系统中断了,很多孩子在那艘船上,他们习惯了湿热的中美洲气候。”陈梓慢慢转过头来,她的唇边勾起一缕笑意。

“放心好了,这种问题我都会处理。”恺撒赤着上身,暗红色的鳞片在胸口若隐若现,任何萨尤丁人在负伤后都可能停留在界于两种形态间一段时间,这是一个嚷着向人类宣战的青年族人失误伤到的。

陈梓站起身,靠近恺撒强壮的身体,她能感觉到他炽热的体温,然后说:“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南极,上大学的时候跟着科考队参观过秦岭站,驻扎在这里让我想起我们当时在雪地里搭建的临时营地。”

“征程上难免要驻扎,无论你的目标是什么。”恺撒卸下君主的威严,正贴着她的脸颊呢喃。

“帝国的星际远征,我难以置信,有时甚至怀疑那些历史的真实性。因为在人类的历史上,无论哪次远征都是英勇无畏的惊世之举,那意味着庞大体量的人口和物资流动,还伴随各种各样的危险和挑战。日俄战争中,沙俄舰队远航一点八万海里,跨越半个地球远征日本,但以全军覆没告终;第二次布匿战争,迦太基统帅汉尼拔率军翻越阿尔卑斯山,重创罗马军队;还有亚历山大东征、十字军东征、蒙古帝国西征……但跨越二百五十万光年的宇宙远征,那是多么恢宏的伟业啊。”

“但它也几乎让我们失去了所有,‘远征’这个词带有隐含侵略的政治和军事意味,但与帝国最初的意志相违背,或者说与我的意志相悖,我没有攫取他人领地的想法,如果真要那么做,我在六千年前就可以发动战争,何必等到现在。地球的资源和空间始终是充足的,只是人类大多不懂得合理地分配和利用。”

“我太了解你的政治思想了,虽然在双方的利益问题面前,它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异想天开。社会和个体间总是难以调和,我们常常无法代表大多数人的意志。”陈梓说,“我会尽力帮助你,和他们谈判,让他们切实体会到萨尤丁人对地球文化的热爱和敬意,告诉他们真相,告诉他们一切流传的外星人灭绝政策都是挑拨离间。”

“别说它们了,让我们歇上一晚吧。”恺撒艰难地从嘴角挤出一个微笑,虽然刮去了胡须,他也确实看起来有些疲惫。他紧紧搂住陈梓的腰间。

而陈梓的双臂也紧紧拥着恺撒的脖颈,他们深情相吻,仿佛要吻到永恒。但在陈梓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对她说,这个吻不可能永恒,它只是宇宙狂奔途中短暂的停顿,恺撒能够活得更久,直到她也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当这一刻过去,她就不得不面对未来,这个短暂的拥有彼此的人生。

她奋力攀着他的脖子,依偎着他宽阔的胸膛,感受着他的存在,无尽的爱意难以掩藏。而他低头嗅着她柔软芬芳的长发,报之以呢喃爱语,那些都是他从陈梓给他的硬盘里学来的,人类创作的情景喜剧。

那么微不足道,那么荒谬绝伦,那么落俗,又是那么反常,这是跨越宇宙的绝响,这是人与时间的哀鸣,秩序与混乱,汗渍与热寂,终究归于沉默。

世界在萨尤丁帝国的正式到来中变得破碎。芝哥兰岛被扫荡为只剩尘埃和沙砾后,人类科学家将研究重点转至澜矿的开发和利用,国家之间相互争夺新能源的控制权,股票市场再次一蹶不振,赤面红脸的专家们在网络上手舞足蹈地发表讲话,陈梓仍旧在竭尽全力向他们解释澜矿的危险性,也无法遏止他们的疯狂。除此之外,帝国迁出芝哥兰岛一事引发的轰动不仅仅是人类社会的集体性恐慌,许多长期潜藏在人类社会中的萨尤丁人突然公开了自己的身份,企图借此机会达成不同的个人目的。

国际局势逐渐变得混乱不堪:美国导弹射向库页岛,俄美关系日趋紧张,总统发表控制系统故障声明,若俄方坚持宣战,美方将奉陪到底,据传北约在欧洲的军事力量已经高度戒备;丹麦王室被曝多名成员具有萨尤丁人血统,他们长期暗中操控欧洲财团的资金流向;出于国家安全原因,某网络社交平台首席执行官遭到调查,其多个服务器基站紧急关停;一大批支持与萨尤丁人共存的多国青年联合组织涌现,他们致力于慢慢促进人类对外星人的接受,直到萨尤丁人和人类之间的界限不那么清晰,这样整个世界就能选择接受一个新种族的存在;日本首相在公众演讲活动中遭遇枪击,首相幸免于难,但政务秘书官当场身亡,其尸检报告证实了其萨尤丁人身份。

陈梓经常在卧舱里工作到很晚,看上去苍白虚弱,她总是在笔记本电脑上浏览国际要闻,攥写宣讲文稿,抨击带有明显恶意的言论。恺撒要处理的事务更加繁琐,他要负责掌舵,整个文明未来的走向都在他的手心中紧握。

直到动荡的世界表面变得千疮百孔,希望的重现才终于找到契机。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和外星种族应对委员会终于在近两个月后发表联合倡议书,推出较具效力的《萨尤丁族应对法案》,这项法案由中、美、法、英四国带头签署,决定尽可能保证萨尤丁文明最基本的生存空间,同时针对美国在核能源处理和军事行动不透明上施以制裁,将核辐射未完全消除、萨尤丁人可以抵御的佛罗里达州作为租界,割让给萨尤丁帝国作为临时聚居地,每一百五十年可以续期。

这则消息使陈梓的脸上浮现出不加掩饰的欣喜,而恺撒则若有所思、面露苦涩,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它远远比表面上的进展更加复杂。

就在陈梓和恺撒讨论接下来如何向人类社会回应时,她原本牵着他的手像是被烫了一样遽然松开,她摇摇晃晃地冲出舱室。恺撒紧追出去,发现她的妻子呕吐在“秩序号”弧形的廊桥上,他立即呼叫船上的医疗机器人。

不久,医疗机器人给他们带来一个消息,这则消息掺杂着喜悦与恐惧,仿佛锋利的刀刃,将他们的过去与未来断然割裂。

陈梓怀孕了。

5.

距今约六千年前,萨尤丁舰队成功抵达地球所在的同步轨道,再一次感受到沐浴在黄色太阳照耀下的温暖。

就在准备顺利登陆新家园之际,再一次的动乱爆发,由于恺撒尚未从冬眠中苏醒,此时的舰队管理者缺乏经验指引和对旧起义军残余势力的重视,甚至对于军队的虚弱和混乱、间谍暗探对于运输船设施的渗透破坏、资源的交换和流失毫无察觉,这直接导致了一支号称“斯巴达克残党”的起义者暴动,他们企图消灭更多同胞以换取新世界更多的空间和资源。

恺撒被紧急唤醒,并立即投入到镇压斯巴达克残党的战斗中。这场战斗发生在地球同步运行轨道,损毁严重的舰船有的坠落在月球背面,有的被太阳的引力吞噬,有的则迫降在地球各处,其中运输船携带的大量澜矿也散落至地球。随着残余舰队的几经破坏,斯巴达克残党的攻势也逐渐减弱,暴力行径被皇家护卫军拦截后,残党的斗士们集体在飞船内自尽身亡。

此时的萨尤丁族已经仅剩以恺撒为首的寥寥几千万臣民,这对于一个文明来说,是毁天灭地级别的灾难,是无尽的绝望和惶恐,无际的太空就这样在它黑暗的怀抱中哺育出了黑暗的残酷的新萨尤丁人。剩余的几艘主舰就这样带着充足的澜矿、冗余的关键建设材料和悲痛登上了六千年前的地球。

而他们惊恐地发现,地球已经存在智慧生命作为它的主人了。这个与他们极为相像却没有特殊能力的种族还处在他们文明的初期阶段,这是一个已经输在起跑线上的世界。但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怜悯,还是对于自己种族历程的思考,恺撒坚定地认为自由发展是宇宙中任何生命的第一权利,萨尤丁族不应该强行占据原住民的生存空间,他们是外来的借宿者,只希望能够与地球的主人——人类和谐相处。

萨尤丁族向新世界的移民开始了,他们选择分散降落在地球各处,绝大多数的运输船最终停泊在大西洋的海面上,族人们朝着欧洲、非洲和美洲大规模扩散,少数菲尼克斯族的后裔前往了东亚定居。

千百年来,萨尤丁族人隐藏他们的身份,模仿着人类的言行和举止,这是一种迫于无奈的文化融合,作为来自宇宙空间的逃难者,他们只能入乡随俗。在这期间萨尤丁族也被人类的各种宗教著作提到,无论是西方的基督教圣经还是东方的神魔志异,许多古老的人类文明都曾经意识到或见证过他们的存在。不仅如此,萨尤丁族在漫长的历史中向人类社会中渗透,他们进化出相似的生殖方式和伦理观念,与人类通婚,留下混血血脉,但从未暴露真相。

他们很少参与人类之间的斗争,萨尤丁的领导者们只在执政的人类领袖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们认为那样最有利于保持隐蔽。恺撒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选择在苏格兰高地的本内维斯山隐居,他很乐意享受那里如永不止歇的歌诉般的海风,欣赏那些深蓝色的山脉之上紫色的天空,而天空的边缘镶嵌着粉红色的云朵,那总会让他幻想出祖先描述的母星的样貌,但无论如何,母星早已毁灭,他来到了这颗星球,就试着表现得像这颗星球的人。

萨尤丁族人曾帮助亚瑟王对抗入侵者,也曾加入到罗马帝国的军队当中,凭借他们潜在的力量,人类帝王取得无数的辉煌与荣耀。但通过伪装来维持的合作关系并不持久,它也同样带来痛苦和灾难——中世纪时的黑暗吞噬了萨尤丁人融入人类社会的愿望,人类教会的愚蠢、傲慢和无知驱使着他们疯狂地捉捕这些躲藏在他们之中的异类,将那些被迫露出翅膀和鳞片的萨尤丁人锁在阴暗的地窖里,对他们施以与异教徒相同的极刑,使他们受尽折磨。在暗无天日的慌乱中,恺撒出现并召集族人逃出欧洲文明社会,一直逃到仍较为原始的美洲东南部。

十六、十七世纪是西欧猎巫运动的高峰期,在一些天主教或新教国家中,萨尤丁人被认作巫师和恶魔,引起全民道德恐慌,萨尤丁族遭到严重迫害,数以万计的族人被逮捕、检举和起诉,最终步上烈火熊熊的火刑架。

从那时起,萨尤丁族从人类的视线中消失,超半数的族人追随恺撒去往美洲,从藏在海洋的旧运输船中取出保留的澜矿,开始以全新的方式生活。百慕大三角洲中的一处岛屿被选作定居地,萨尤丁人建立起新的城市和国度,都城被命名为“撒克逊城”,他们利用澜矿建造可长期循环和维持的能源系统,并打造了一个通过影响空间而形成的高维屏障,可以将整个岛屿包裹起来,实现完全隐藏,澜矿也改变了岛上的生态圈,使它看起来更像撒克逊星,更适宜萨尤丁人生存。

塔拉哈西的外观和撒克逊城几乎完全不同,寒冷潮湿的空气,混杂着辐射尘埃,但萨尤丁人还是坚持称它为“新撒克逊”。塔拉哈西的重建工程如火如荼,与此同时进行的是佛罗里达州与亚拉巴马州、佐治亚州边界的隔离墙建设工程,人们不太清楚大费周章建造这个钢筋和水泥建筑的必要性,因为它看起来只是某种象征,能够让人联想到二十世纪前半叶美国南部的黑人被迫居住在贫民窟和社会边缘地带,它并没有真正的隔离作用,人们都知道无论哪一方想要跨过隔离墙,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人类始终在效仿他们的祖先,做那些早已被认定为错误的事。陛下,我们应该为没有屈膝为奴感到庆幸。”苏格拉底说,“生理层面的差异造就了融合的困难程度,歧视、压迫、冲突固然存在,我了解从前的人类如何对待与自己不同种族的人,野蛮、暴力、毫无人性可言,如今我们光明磊落地走进他们的历史,就像尼安德特人遇到了各方面都更加高等和完善的智人,萨尤丁人应该承认自身的优越。”

“这就是结局了,我能够预想到未来的链式反应,由这件事引发的各种灾难,或许我们会奋起反抗、或许我们会遭到重创、或许某一天,萨尤丁人可以竞选美国总统,或再次加入到人类的军队。我尽我所能与人类谈判,就是希望暂时换来一个安稳的结局,哪怕只持续几天时间也好。瞧瞧下面那些人,他们的无知依旧在操控他们的意志。”

恺撒倚在钢制台架边缘的栏杆上,指指下方的浓雾和火光,那些是部分勇敢的人类暴动者,他们企图利用自制燃烧弹破坏隔离墙,他们可能来自亚拉巴马、佐治亚、或者田纳西、乃至更远的地方,理由是隔离墙的建设违规抽取了他们的正常电力,导致他们在近两个月内只能靠发电机的储备柴油供应。

从萨尤丁舰船离开德雷克海峡,沿着南美洲东岸移动至北美洲并入主佛罗里达,已经度过将近一年时间,而战争的混乱仍然在世界蔓延,多年以来不断滋生的怀疑,全球化和不平等的加剧所积累起来的不满,被对萨尤丁种族宽容处理所掩盖的仇视和怨恨,这些似乎在一夜之间爆发出来。各种规模的攻击还在继续,发电站被摧毁,氧气瓶被疯狂购买一空,许多城市开始实施戒严令,各大洲的资源供应链陷入瘫痪,人们分不清自己真正的敌人,有的人类死了,有的萨尤丁人死了,却不知道凶手是谁,恐惧的白色阴霾庞罩在地球表面,自我毁灭的天性日益显露,他们宁愿把恶意归因于自己无法理解的每一个行为。

“您该回塔拉哈西看看,夫人需要您在。”苏格拉底开闭手中的通讯罗盘,将一只拳头抵在胸口上,“这里有我看着,他们的阵仗不会太大,陛下。”

恺撒炽红的瞳孔猛地闪动了一下,他意识到什么,然后急忙握紧腰间的利剑,朝停机坪跑去,他迅速冲上舷梯,奔进萨尤丁微型艇的驾驶舱,并启动了引擎。当越来越多的燃烧弹划过几道弧线落向隔离墙引发爆炸的时候,光滑如镜的小艇已经飞向天空。

“秩序号”悬停在塔拉哈西灰暗的半空中,朝地面投下一片曲形的阴影。“秩序号”洁净的主卧舱内,医疗机器人蹲在陈梓的床边,水平伸出手臂,金属手指拢在一起,将绘制着萨尤丁传统图案的不透光帐篷盖到陈梓身上,她正满头大汗,紧紧咬着牙根,嘴角渗出鲜血,她直愣愣地盯着眼前陌生的黑暗。丝质床单被汗水浸透,她用双手紧紧攥住腰上的床单。帝国的其他皇室成员和议员们站在走廊里,表情忧虑。

“梓,我爱你,坚持住,你能行——”恺撒的声音在她脑子里雷鸣般反复回荡,让她既看不见眼前黑洞洞的房间,也感觉不到机器人的辅助分娩操作,只能听见自己涡轮锤疯狂抨击一样的心跳。她想象着他的臂膀这么强壮,这么温暖。他的大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那感觉就像一条鱼重归属于它的海洋。她想象着自己再次登上撒克逊圣城的高塔。她想象着恺撒来邀请她共进晚宴,想象着两人的第一次接吻,纯真无邪,却惊世骇俗,一个新的开始。记忆中满是熔岩和香料的味道。她相信爱能点亮群星,指引前方。

“妊娠出现异常,宫缩反复,延缓手术进程!”

机器人用没有感情的机械嗓音呐喊着。

陈梓的腹部猛烈坠痛着,张力拉扯着她早已软弱疲乏的四肢,灵魂在振荡,思维在跳跃,她几乎要深陷泥潭,难以呼吸,最终猛地哭出声来。

地球的另一端,几枚威力庞大的核弹连环爆炸,引发的震颤感直冲地心,海洋为之哭诉,大陆为了哀悼,波斯半岛在倾刻间被海水淹没,仿佛地球上的每个部分都在与陈梓共同承担创造新生的苦痛,神经也随之麻痹失灵。

一部分的她仍然是人类,哀乐寻常,一部分的她渴望体验来自宇宙深空的神秘灵魂。一部分的她希望自己抛弃作为人类的过去,真正变成萨尤丁族的一员,一部分的她怀疑萨尤丁人造就的一切,怀疑自己深爱着的那个男人,是否真正愿意为了与人类的和谐共处而奋斗终生,仍至千百年后的未来。她没法克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因为她的爱人此刻不在身旁。

陈梓停止了哭泣和呐喊,她将注意完全凝聚在腹中的孩子身上,无论如何,她都要给自己一个希望,这个孩子将联结两个种族,创造一个时代的新生。长长的沉默像天堂般宁静,她的身周忽地奏响优雅的弦乐,钢琴键沉重的起伏变成一曲《众神进入瓦尔哈拉》,吟游诗人在背景里低声歌唱,唱的是威廉·布莱克的诗。陈梓浸泡其中,她走向自己的英灵殿。

沉默被一声婴儿的啼哭代替。

医疗机器人用带衬垫的手臂里抱着一个婴儿走出主卧舱。婴儿已被擦拭干净,呼吸正常,这是个精致漂亮的混血男孩。

恺撒在微型艇的驾驶舱接收到两条讯息:皇后陛下产下一个男孩,身体健康;皇后陛下由于长期在奔波于佛罗里达各地主持辐射清扫和建筑重建工作,罹患轻度辐射病,分娩导致她受到全身性损伤,在产后不久遗憾离世。

或许在恺撒心中,他的黄色太阳也瞬间熄灭了,数千年的传奇生涯已成为飘逝的梦幻,现在的他习惯了失去,也让他更懂得珍惜。恺撒在驾驶舱内像他初生的孩子那样哭嚎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流泪,或者说,这是萨尤丁人第一次拥有分泌泪液的腺体。

他们二人回顾自己原住的幸福乐园的东侧,

那上面有火焰的剑在挥动。

门口有可怖面目和火武器的队伍。

他们滴下自然的眼泪,但很快就拭掉了;

世界整个放在他们面前,

让他们选择安身的地方,

有神的意图作他们的指导。

二人手携手,慢移流浪的脚步,

告别伊甸,踏上他们孤寂的路途。

恺撒感到如获新生,他将陈梓葬在一棵繁茂的蒸馏果树下,把腰间的佩剑镶嵌在石碑上,然后牵起王子稚嫩的小手,共同登上新撒克逊圣城的大殿阶梯,他告诉他将来的继承人,萨尤丁族的远征永远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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