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掉毛的凤凰不如鸡
林佳佳的办公室距离医院正门有数百米。
走出来的一路,唐琬未发一言。
夏桉跟在后面,很明显感觉到唐琬的步伐矫健了不少。
他清楚的知道,对于这个年轻女人来说,这几百米,不论从精神层面还是生理层面,都是在跨越生死。
值得庆幸的是,是从死亡的那边跨回来。
这让夏桉莫名产生一股巨大的代入感。
在原先的世界,他已经找到了小柚子,只差几十米就能抱住她。
如果自己被救活了,往后余生该是怎样的幸福啊。
天气太热,医院门口卖酸梅汤和刨冰的推车前围拢了许多人。
唐琬在旁边的一棵树下站住脚,仰头看着湛蓝的晴空。
正午阳光在摇晃的树叶缝隙中洒落,如梦如幻。
夏桉看到唐琬的眼中同样光芒闪烁。
唐琬扭过头,那双眼睛弯成月牙儿。
在这个笑容里,日月当空。
“我们该告别了,以后有机会,我请你吃饭。”她对夏桉说。
“怕连累我?”
夏桉脱口而出。
唐琬产生了一瞬间的惊愕:
“你能想到?”
夏桉说:“很难想不到。”
唐琬歪着头,奇怪地看着这个小男生。
夏桉说:“这不是误诊。”
一辆自行车从人行道上缓缓驶来,两人向树下挪了挪。
误诊?
开玩笑,怎么可能。
癌症不是感冒,任谁得上了的第一反应都是要去多个地方仔细检查、确认。
他记得唐琬说过,那位赵主任单CT就给她拍了好几次。
更别提燕京那边也找了人。
林佳佳以前不认识唐琬,更不会拿假片子出来。
结论只有一个。
“你身处局中,有人要害你,是么?”夏桉说。
唐琬定定看着他,没回答。
她也是在刚刚出来的路上才想明白这件事的。
夏桉微笑道:
“下一步,你应该去京广深沪的陌生医院再查查,如果确定没问题,我的说法就是正确的。
“可以告别,也不必请我吃什么饭,但我认为,在处理问题之前,你应该先处理心态。”
唐琬咬住嘴,刚刚的强颜欢笑消失了,神色变得很委屈。
夏桉:“我不问你是什么家世,但一定和这个有关,你来头不小。
“所以我建议,你该仔细计划一下,至少出行、住宿、电话,尤其吃饭…要隐藏要小心,这些你现在能应付?”
唐琬晃头。
夏桉:“先好好睡一觉是正经,你觉得呢?”
说完,静候半分钟。
见唐琬依旧垂眸不语,耸耸肩又道:“那我就先走…诶?”
一如来时那般,唐琬噌地拉住夏桉的胳膊,挽着他走到路边。
“不是,这干嘛?”
夏桉被粗暴地塞进一辆趴活的出租车后座。
唐琬眨眨眼,笑了起来。
她的颜值可以这么形容,微笑婉约,大笑甜美俏皮。
不笑时,两条入鬓飞眉衬托,像高冷御姐。
“你说得对,我该好好睡一觉。”
“所以呢?”
“去你家。”
夏桉蹙眉道:“这两者间有什么关系么?”
“你爸妈不是出去旅游了么?”
“我…”
中年司机偷瞄后视镜,很费解。
现在小伙都这样了?
这么好看的女孩子主动,矜持个毛啊。
老来空流泪有丫后悔的。
一眼就被唐琬容颜拿捏住的老大哥,贴心助攻,主动问夏桉家地址。
空调很足,街景飞逝,唐琬含着浅笑睡着前,说了夏桉送给她的那句话。
“这个世界真的有奇迹。”
即便睡过去,她也没放开夏桉的手,但夏桉主动和她保持了几分距离。
夏天,这么热,能穿多少东西?
唐琬的身材一看就不缺营养。
发香甜甜的,香水也甜甜的。
夏桉闻出来是菲拉格慕的梦中彩虹,在这个年代的少女群体中很流行。
25,少女。
短暂接触,经验十足的夏桉已经知道这姑娘啥性格了。
过一个交通岗时,司机再次自作主张,轻轻微操,唐琬就枕上夏桉的肩头。
两个男人在后视镜中对视。
热心肠露出一个“不用谢”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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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省,东山市,和平街道。
幸福家园,全国重名率最高的社区,九十年代初落成,机械三厂家属楼。
柠檬色的阳光从高低错落的楼房剪影缝隙中铺就在老小区楼下。
穿着白背心,歪嘴流涎坐在马扎上卖呆的老头姓王。
王大爷年轻时曾是左近一霸,现在正处于脑血栓二次复发的恢复期。
他手上蒲扇轻摇,脚旁有条脏了吧唧午睡的黄狗。
隔壁门洞几个大妈围着柿子树下的石桌嚼舌头,不时吐几颗葡萄籽。
小男孩一手拿着简易蜻蜓网,一手拈着螳螂追赶双丫髻的小姑娘,笑声和哭喊传出老远。
蝉鸣不止,盛夏烦闹。
稚童瓜果,黄狗虫豸。
孤独两个字被拆分后,具象化。
夏桉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孤独的乱入者,静静杵在原地,不敢乱动,生怕搅散这静谧的画面。
王大爷逝于明年重阳,没看到奥运开幕式。
也没看到楼角那家餐馆炸塌半栋楼的惨状。
幸存者在那之后纷纷搬离,这里的和谐场景还能维系两年两个月零三天。
十八年的时空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捏成一团,猛砸在夏桉心窝。
这一刻的夏桉有些感激唐琬。
如果没有她在身边,自己怕是难以坦然面对这种“重过南楼,故人今在”的感触。
“这家柚子饭馆好吃么?好久没正经吃饭了,一会儿去尝尝?”
唐琬好奇地打量周遭。
最后顺着夏桉的视线,看到了一家招牌简陋的小餐馆,嘀咕着:
“咦,大白天的怎么关门了?”
夏桉没答。
开学就大三的左柚这时应该正在燕京参加舞蹈比赛,她爸妈也去陪着了。
夏桉想了想,原世这个暑假他和左柚没见到面。
“上楼吧。”
楼道灰尘不少,夏桉每一步都踩实了。
“柚子餐馆”楼上就是夏桉家,对门是左柚家。
从下车开始到进屋,唐琬发现夏桉变得异常沉默。
他不愿意回家?
她不解,自己很想家,很想很想。
“我可以再睡会儿么?”
脱了鞋子,唐琬站在门口,没有乱走。
夏桉扫视几圈,和唐琬相比,自己对这里也不算特别熟悉。
老两居,60多平,俗气的装修风格。
夏桉指着一个小门说:“那里…”
唐琬感受到他落寞的情绪,“哦”一声走过去,开门却看到了马桶。
夏桉:“那里是卫生间。旁边是我的屋子,你去睡吧,醒了再吃饭。”
三分钟不到,屋里再无声息。
夏桉在沙发上发了一小会儿呆,快速调整好情绪后,走进父母的卧室。
电脑是大脑袋屏幕,WindowsXP系统。
看着缓慢的开机画面,夏桉想着爸妈,不禁发笑。
前十八年的学习生活很辛苦,高考一结束,夫妻俩就跟工厂请了长假,报了新马泰半月游,说要好好享受一次生活。
走时给夏桉留下八百块钱,让他自生自灭。
不出意外,俩人应该正在曼谷街头散步。
这是一对很会苦中作乐的平民夫妻,夏桉想。
供自己学美术多年,对不算太富裕的家里是笔大花销。
老爸始终想研究股票,搞笔外财补贴生活。
但积蓄不多,注定成为不了进取型买家,只能老老实实当个梦想得到高回报,却不愿本金有一丝损失的散户。
钻研多年,上网看基本面,放假去证券大厅跟韭菜们一起交流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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俨然晋升分析大咖,却从未实操。
终在08年入手大批奥运股,然后…心态和存款同时被一波带走。
那晚,结婚二十一年的老妈第一次见到丈夫流泪,哭着说“儿子以后咋娶媳妇呢”。
老妈为了安慰他,带他去楼下找左家两口子喝酒宽心。
再然后,没然后了。
随着三声炸响,这栋老楼塌了半边。
事故源于煤气罐卖家偷工减料,封闭不严。
夏桉止住回忆,拨号上网。
做投资人的数年间,夏桉总会对这几年的分析报告下意识留意。
眼下的时代大背景他很熟悉了,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他心里有数。
上网,是为了查别的。
从医院出来后,脑子里莫名回忆起几条讯息,需要验证一下。
搜索:东山唐氏集团
九一年股改国有纺织厂,正式成立盛唐纺织有限公司。
隔年,纺织工厂并入,改名贸易公司。
九三年相继并购多个服装作坊,九四年收购东山商场。
九五年交叉入股东山交通运输公司,正式设立集团。
九六年七月九日。
——前夜,我市凌波桥路段发生一起重大车祸,轿车冲出栏杆,落水…
——据悉,车内是被誉为“东海省商业奇才”的唐天德一家…
——夫妻不幸车祸罹难,年幼独女获救…
最近的一条新闻是昨天的。
2006年7月10日,世界杯的火热闭幕,东海省商业龙头唐氏集团董事长唐天行,于公开场合发言称:永远不碰足球。
唐天德,东山上一辈人的骄傲。
是省内第一个遵从国家号召,勇于接盘的实干家。
数年间,飞速扩张,做大做强,养活了无数面临下岗的工人家庭,挽救了许许多多即将饿死的工厂职工。
这种人在当时是值得老百姓立碑的,老百姓最念好了。
很有意思,夏桉觉得这太巧了点儿。
刚重生…
不,竟然是在重生的前一晚,自己便遇到了一个落跑千金?
‘唐琬…’
夏桉眯起眼睛,搓着手指。
不是他联想能力强,猜她是唐天德的女儿基于两点。
一是唐琬的气质。
别看唐琬柔柔弱弱的,又很接地气,可夏桉几眼就能看出她骨子里气质天成。
这需要优秀的家教,良好的家世和早早树立的正确三观来培育。
说白了,普通人家养不出唐琬这种姑娘。
再怎么天生丽质,天天吃糠咽菜手搓锅碗瓢盆你试试皮肤啥样。
时时为柴米油盐发愁,你试试长不长痘。
二,唐氏集团在2017年垮塌时动静不小。
当时已经有不少身家的夏桉,还在他们旗下的一个项目里赔了几百万。
唐天行被判无期的同时,有几个医学院的院长下马,这事儿夏桉也有印象。
唐琬的名字没有出现在任何一条新闻里,但已经不难猜测了。
夏桉不打算再看下去。
没什么可看的,结果昭然若揭。
不奇怪,不是特例。
人类社会的本质就是利益驱动,比这再黑暗一百倍的事,他原世也见过不少。
回想这一上午的经历,除了莫名其妙,尤感蝴蝶效应着实挺可怕的。
过往很重要,否则哪来的蛛丝马迹?
‘倒因为果,便是重生。’
人生真的是由太多太多的细节所组成,一不小心,吓人。
校花、漂亮、身材好、落难公主…
夏桉冷不丁发现唐琬身上buff真不少。
如果唐天德不死,她如今该是何等耀眼,何等高不可攀?
有点恶趣味,也或许是重生配套的先知让他多了分自大。
夏桉突然很想看看唐琬傲然展翅时的样子,总好过现在惨兮兮的模样。
掉毛凤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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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冬避风的流浪猫,唐琬觉得自己现在就这架势。
夏桉的房间很小,单人床,小书桌,空地只能摆下个画架。
上面有幅正在阴干的丙烯画,画着一颗柚子。
除此之外,墙上也都是画。
没有明星海报,没有动画人物,尽是柚子。
‘他爱吃这个水果?’
唐琬感觉自己正躺在果篮里。
有点好笑,但眼下的形势又让她笑不出来。
夏桉的枕头被子不酸不臭,有着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很好闻。
房间朝北,不热,很舒服。
心里挣扎着,回忆着前一年加这一上午愈发荒唐的经历,唐琬渐渐睡着了。
梦里,是她难以承受的偌大恐怖,是今早从酒吧出来后的另一种结局。
人似乎就是这样,只有在遇到强烈刺激的时候,才能打开上帝视角。
…
晨光微熹,她梦到自己抱着胳膊漫无目的地踉跄前行。
暖阳刺破河面的薄雾时,她走到了凌波桥上。
多年前,自己一家三口就在前面不远处发生了车祸。
轿车失控,撞断栏杆,坠了下去。
08:30。
唐琬给几个小时前刚认识的夏桉发去短信:
【醒了么?可以陪我去医院么?】
没回。
08:31。
打去电话,欠费停机。
从小到大,她没有想过依靠谁,可这一年,她始终在找依靠,却找不到。
她不想孤零零的死在手术台上或者病房里。
现实和梦境在这里分叉。
一块方砖碎了,缺了一角,高跟鞋凑巧踩了进去。
她跌倒在地,捂着脚腕哭出声来。
没那么疼,可好委屈呀。
她绝望了,似下定什么决心,咬唇起身。
二十米外有个报刊亭开始营业。
再近些的十五米处,有个卖小笼包的老爷爷。
她泪眼迷离地褪下高跟鞋,光脚走到栏杆边。
跨了过去,跳了下去。
没有丝毫犹豫。
距离河面三米时,她闭上眼睛,发丝飘扬。
梦里,她莫名想起夏桉送给她的墓志铭:
【这朵花在黑夜盛放,于黎明时凋零】
她在高高的天上,看到卖包子的老爷爷用报亭的座机打了110。
看到这个城市和自己同天死亡的有上千人。
看到自己的照片让查案的民警惊艳一霎。
随后,不了了之。
她好害怕,也好懊恼。
如果自己步伐大一厘米,或小一厘米,就不会踩到那处坑洼。
如果卖包子的老爷爷再走快一点,就会安慰一番崴脚的姑娘。
如果报刊亭也有手机充值卡售卖,自己是不是就会给夏桉交话费?
死去的自己好羡慕活着的自己。
…
唐琬猝然惊醒!
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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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一种很独特的味道,外人不得而知。
闻着记忆中久违的味道,夏桉在沙发上也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唐琬猜他一定在做很美很温暖的梦。
因为他嘴角浅浅勾起,在笑。
‘还挺帅呢。’
夏桉梦里的味道有了丝变化,多了点陌生的甜味。
欣欣然睁眼,已日渐西斜。
唐琬的侧脸镀了一层金边,眼睛水汪汪的呈月牙儿状,纤长的手指绕着发丝。
她就侧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
相隔三十厘米,两人对视。
夏桉慵懒的抻了抻胳膊,轻轻缓缓开口:“饿了?”
唐琬没回答,从茶几上拿起一张叠好的纸,歪头反问:
“我留了一张纸条给你,我现在要走了。”
说着,另一只白净的小手悬在夏桉面前。
“你有两个选择,接下纸条,或者…这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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