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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第1页)

他到侧门骑摩托车,因疾驰而引起极大的噪音,到处乱绕,他向烟花巷骑去,心中充满失落感,他只是想找肉体的慰藉,以压抑内心里的妒火,他要证明自己有能力去获得什么,也要轻视爱情不过是一种浮夸的躁动,在肉体疲倦后,爱情就会不存在。

这位女性有点年纪,她用妆掩饰她的世故,讲话很简短,他知道她在打量他,却装作无知,装扮出年轻男性会喜欢的清纯样,露着笑把头歪一边伸出手来替他脱夹克,他不在乎她的演技,他躺在床上感到背有刺痛感,那女人扑下来,把他的刺痛感压扁了似的,他动弹不得,也许那刺痛只是心理作用,它瞬间消逝,那女人会摆布他的身体,他跟着她,误以为自己有能力驾驭一个陌生的身体,其实是那个有点年纪的女性引导他身体的节奏,他体内没有节奏,他感到混乱,对空间恐慌,但他不承认那恐慌的存在,他讲了一两句俏皮话逗那肌肤保持在滑润状态的女性,那女性放松了自己,很夸张的笑出声音来,然后转为娇喘和不断的扭动身体,他想她在表演,但他的身体听从她的表演,他从她身上退下来时,想拿枕头堵住她的脸,他起身穿衣服,套上夹克走到室外,听到背后她窸窸窣窣整理床铺的声音,微小的,像谁在哭泣。

他沿街走了两圈才绕回摩托车旁,脸颊湿润,心里像有很多蛀虫啃噬出一个黯黑的洞,他想起妈妈,山上旅馆的那卡西餐厅,新的公寓,以干爸之名相处了十几年的父亲。他的视线模糊,泪水顽固的继续淌湿他的脸。发动摩托车引擎时,他想,或许,今夜后,流过泪的他会是个更坚强的人。

第17章 骗局

他回台湾这一年是一九九八年农历年刚过没多久,各行各业一副回到工作场合卷起袖子努力工作的景象,他到位于天津路的新闻局和旧同事及长官致意,感谢过去的照顾,寒暄后走出朴实的大楼,转身向马路的瞬间,九年的公职生涯一下子成尘土,是他要把它当泥土般放弃的。转过身的瞬间,他知道九年来他释放的是什么,当初被文字感染的激情像手帕拧干了水,一滴不剩。但他的人生里还有水流,有一条川,细细的流着,前头或有大海相迎。

公职的最初三年,做着一件奇怪的业务,那时有线电视是违法的,他们有一组人,固定要做的工作是开着一部小货车去检查那些私接有线电视的用户,老公寓建筑没有预留电话线和任何线管,有线电视的缆线和电话线,都沿着外墙从窗户或门缝进入家里,有线电视的电线粗大,在外墙上一眼就看清楚,他们的任务是去拉掉那些线,不管是扯还是剪,目的是让不合法的第四台无法被收看,除了无线电视那三台外,私人经营的电视频道都是一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但像老鼠繁殖,一胎多胞,一个社区有户人家装了,其他户会跟进,只要扭开电视,可以看好几个频道,有五花八门的节目可看,透过电视机就可以看到全世界,谁不想呢?不然人生活着又有什么乐趣?但法律不允许无线电台以外的选择,他们奉命得去拆线,有些同事则专抓没有执照的地下电台,但电台像打不死的蟑螂,节目照样进行着,当时许多政治抗争就靠地下电台串连消息,就像他们也无法抑制有线电视的繁殖,他们的车子刚停在某户人家外头拆了线,车子开到巷尾,就看到业者的车子停在那户人家将线接回去,而他们没有回头重拆。这仿佛是种游戏,明知禁止不了就装瞎,在命令上算是执行过了,但命令并没有言明要回头把重接的又拆掉。就这样做着浪费时间徒劳无益的事,却每个月领取不差的待遇。那时很喜欢执行这项任务,坐车上街东游西逛,看街上风光,新建筑从来没有停过,总有房子拆了,整合成新大楼,空地挖地基,整个街或者说整个城巿就是个大工地,街上热闹着,一九八七年解严后的台湾一下子把过去被禁止的语言和文字都倾泄出来,有线电视的喧腾也是反映了语言文字的大量出笼,他心里是乐见各种议论透过平面和电视画面传递出来的,也乐见街上不时像欢腾着什么的谈论声,拥挤的社区巷子里总看到人们聚在杂货店报摊前讨论六合彩号码,忙碌的生意人笑嘻嘻的看着他们的车子经过,那笑好似是笑着他们的徒劳,他们也笑着,因为这样一个游街的机会,拆不完的线意味着以腐木抵挡潮流,简直是虚度时日。

他们站在通往自由之路的过渡路口,左看右看,不过是在看一个可以前往的方向。外派六年后回到这城巿,城巿好像在凌乱的步伐中稳定了下来。他出国时过热的股巿拉回到正常的波动,但房价随着股巿飙高后,没有回档的空间,他从房地产广告和在路上设立据点的房屋经销商看到居高不下的房价,感到一种扞格不入的异乡人的感觉。确实他选择长留美国,在美国,他是异乡人,而他回到台湾后也是另一种异乡人。当日他离开时,由于股巿的热络,房价也在上升中,但没想到如今的房价已高到当初的数倍,那么和他一起毕业服了兵役,到社会上做事的同辈们,若没在股巿大捞一笔,薪水赶得上房价的高涨吗?光靠薪水过活的,又是过个什么样的日子呢?如果家里已有根基的,是否生活可以比较轻松呢?

他在这里不会有自己的产业,但还有妈妈的公寓可当落脚点,这勉强算得上是个根基吗?妈妈有四个孩子,这是四个孩子共同的居所,但有三个孩子不在,还好姐姐嫁给台北人,和妈妈保持常见面的互动,妹妹未婚留在家里。他和哥哥成了家里的客人。而那是他的家,回台北他不回家又该去哪里?

三年前他短暂的回来过,和妈妈三年没见了,妈妈头发染成红褐色,梳得很有型,间杂一些较鲜亮的红,应原是白发。她的肤色维持得白皙透亮,虽然下颏略为松弛,但他想,以六十五岁的年龄来讲,妈妈努力的维持一名女性想要的美丽的尊严。

妈妈对他回来无宁是高兴的,每天为他准备食物,可他第一第二个晚上因时差,晚餐都没享用妈妈准备的食物就睡着了。凌晨不到,醒来时,桌上还摆着食物,他轻手轻脚将食物放入冰箱,待到近天亮,他走出社区,沿着街道找早餐店,早上的车子不多,但车声一样刺耳,久居美国后,他对喧噪的车声感到刺激,但那声音是乡愁的一部分,他沿街要寻找的豆浆店也是乡愁,必须喝上几口豆浆,吃个馒头,来副烧饼油条,才算回到家乡。他在大马路找到一家早餐店,不但卖传统的豆浆烧饼,还卖土司三明治奶茶等。一大早还没什么客人,他叫了一杯豆浆一副烧饼夹油条,回想着一路走来的景象,确定这家店以前就是干爸常带他来买玩具的文具店,那时看店的是位老先生,眉毛很长皮肤很皱,想必现在应作古了,这商家换了几手了呢?它现在是卖早餐的,过去依赖它,现在也依赖它,人生在不同的阶段走入同一个建筑,里面人事物却全然不同,备感时光漫漫。他付了钱走出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在附近又绕了一下,往上坡走,经过过去住的公寓,外观依旧,公园边的椰子树又往上长了,它们远远的高过四楼,以后他不会常看到它们,但他将有自己的椰子树,德州的餐厅旁,他只要一抬头,就有椰子树叶投下纱帐般的影子覆罩他。他走进公园,抚过椰子树干上一条一条的横纹,抬头看到过去住的房间的窗户,窗帘已换过,是蕾丝纱,应已换成女孩住的房间了。他拍拍树干,像在拍兄弟的肩膀,心里告诉椰子树,谢谢你们陪我长大,在德州有你们的兄弟,它们会继续陪我。

在他居住的两星期里,每天他都经过公园,瞥视椰子树的身影,仿佛也瞥见那树下曾存在过的他与干爸的身影。终于在他停留到第七天时,已经把证券户头的股票卖出,不必要的银行账户结清,只留下一个可以必要时刻派得上用场的账号,他也清理了不会再使用的杂物,一副就要从这家里消失的样子。妈妈问他:「你不打算去看看你的爸爸吗?」

「哪一个?」

很久的沉默,饭桌前只有他和妈妈,妈妈的肩部有些下垂了,背也有点驼,但努力挺直,松垂的眼角看起来也精神多了。他们都吃过饭,但没有离开饭桌,在这个话题开始时,他们手上各有一杯热茶,他们喝茶等待那沉默过去。最后是妈妈让步。

「你还不能原谅我?」

他心中没有答案,但他不能缄默。他想了一下,喝了茶,喉咙却感到干涩,他说:「到了现在我还能说什么?我的日子一直很好,我也尽量不让你麻烦,我没有抱怨,我只希望你过得好。」

「你心里不知道要认哪个爸爸?」

「我有两个爸爸,应该很幸福,但事实上不是这样,我有点孤独,我没有抱怨是因为你有两个男人,一个不合,一个不能合,应该你心里比我更孤独,或许你还有别的男人,但那是你的权利,你想拥有的你都去拥有,如果那样会让你快乐。我起码有一个妈妈,一个就是唯一,就是满足,两个就会换来失落。过去我不知道怎么讲,也不想讲,但我成家也当了爸爸了,一直没有常在你身边,而且还要长居国外,我今天就该讲了,让你了解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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