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啊!”桐姬正在灯下绣花,登时惊叫一声,软倒在地,花容失色,大哭,“救命啊这是怎么了呀……”
钟意跟着进门,闺房中点着馥郁的熏香,掩盖了微不可闻的血腥味,他手持纸扇挡住霍伤的大刀,温声劝道:“桐夫人也算马门主遗孀,霍大当家可别冲撞了。”
霍伤冷哼一声,看都没看倒地抽泣的桐姬,大步上前,伸手掀开床铺、妆奁、木箱……如一阵疾风一般刮过整个房间,却没有找到一丝屠杀者的影子。
他折回身,可怖的独眼看向桐姬,沉声:“你可曾看见一个受伤的男子?”
桐姬吓得浑身抖,颤声:“没、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都没看见?”霍伤盯着她足足看了半柱香时间,目光转向她的脚下。
钟意随他低头,看到桐姬曳地的妃色衣裙下,一滴鲜血缓缓滴落。
啪……灯花爆了一下。
霍伤猝然难,一个箭步上千,森然刀锋劈砍下去。
桐姬单薄的身体贴地一纵,婉若游龙,从二人脚下滑开,一柄既薄又窄的长剑从绣床下抽出,三尺寒锋直逼霍伤而去。
霍伤运起天极十三刀,狭小的闺房中刹那间风起云涌如山雨欲来。
两人从房内打到房外,二十招后,霍伤一招“威震雷霆”,挟风雷之势,桐姬心知接不住这一刀,身形一纵,急速后退,不料背上刀伤猝然迸裂,动作不由得慢了一分。
噗地一声钝响,刀影闪过,鲜血直喷冲天,一条手臂落在了地上。
桐姬一声未吭,提剑就往脖子抹去。
霍伤手指一动,一枚金钱镖弹在她的手腕,窄剑哐当掉落下来。
他走过去,低头看着粉面含煞的女人,二话没说,一把将人提了起来,纵身跃去赤炎门。
钟意随机追了上去,赤炎门中已经沸反盈天,前来祝寿和吊唁的客人大多还没走,听到打斗声便急赶过来,却看到尸横遍野、满目狼藉。
正在吵着要为赤炎门讨个公道的时候,霍伤跳进院中,将一个血乎乎的女人扔在了地上。
人们见他一身肃杀之气,不由得后撤了一步,又忍不住围上来,低头看着这个女人:“霍大当家,这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女人失了一条胳膊,却仿佛不知疼痛,仰天哈哈大笑。
一个人凑上前来,看向她苍白的脸,笑道:“这小娘们还挺俊俏,虽然少了一条胳膊,但……”
“嗤!”女人凶狠地呲牙。
那人冷不丁被吓得后退两步,顿觉颜面大失,怒吼一声,飞起一脚。
女人单薄的身体斜飞出去,重重撞在台阶上,吐出一口血,猖狂大笑,一扭头,看到赤炎门少门主的尸体还横亘在门前,背上的血窟窿已经流干了鲜血,尸体旁掉落一柄劲弩。
她一把抄起劲弩,一只精致的小箭搭上机括。
众人纷纷撤退,一人惊叫:“金羽银箭!是你杀的马夫人!”
“是又如何?”桐姬单手举起劲弩,歪坐在台阶上,对着众人缓缓游移,慷慨笑道,“马飞沙夫妇杀我弃风谷三十二兄弟,害我少谷主惨死斩佞台,我便杀他全家,屠他满门,让他血债血偿!”
“你是魔谷余孽!”人们大惊,却忌惮她手中劲弩,不敢上前。
霍伤回头问道:“钟堂主,天下盟向来维护武林正统,此事该如何裁决?”
钟意尚未回答,忽而一个人影从人群之后大步走出来,锦衣金冠、华服宝剑,正是白天拂袖而去的明日阁少主常子煊。
只见这位贵公子急冲过来,流光星彩铮然出鞘,指向桐姬,怒道:“魔谷妖人作恶多端,其罪当诛!”
“谁敢杀我?”桐姬暴喝,劲弩倏地指向常子煊,讥讽,“我道是谁,原来是明日阁的蠢货!我倒要看看,姑奶奶就坐在这儿,你能不能杀得了我!”
“我现在就杀了你!”常子煊剑光大涨,疾驰上前。
桐姬劲弩一抖。
常子煊以为她要射,敏捷的身体凌空一闪,却见桐姬大笑:“蠢货果然是蠢货!”
手指一勾,金羽银箭破空而去。
常子煊瞪大眼睛,有心再次腾起,可身法已老,仿佛不是桐姬一箭射向他,而是他飞向了桐姬的□□。
夜色中一线白影划过,速度极快的□□竟在离常子煊不到半寸的地方硬生生改变轨道,落在了地上。
常子煊猛地转头,见到挂满白幡的院落中,一个枯瘦如柴的身影伸着腿坐在石凳上,手里还拎着一个小酒坛,仿佛置身事外一样悠闲地仰脸喝酒。
“青谷老人……”
桐姬一击不中,甩开劲弩,单手一拍地面,身体如飞鹞一般扑向常子煊,手指成爪形,直抓他面门而去。
“少主小心!”
“杀了这个妖女!”
“为马门主夫妇报仇!”
人们一拥而上,只听一阵刀剑入肉的声音,刹那间空气中血花四溅。
钟意唰地张开折扇,遮在青谷老人脸边,挡住飞溅而来的血肉。
青谷老人拨开他的手,淡淡看了一眼群情激昂的人们,仰脸喝了口酒,抬头望着溶溶的圆月,抱怨道:“举杯邀明月,对影这么多人,也实在是扫兴……”
“前辈救了常子煊。”钟意肯定地说,刚才混乱之中别人没有注意,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在□□射到常子煊的一刹那,青谷老人指尖弹出一滴水珠,改变了□□的轨道。
青谷老人闻言,脸上浮现出色眯眯的笑容,摸着下巴道:“那小子虽然飞扬跋扈,却也不失俏皮可爱……老夫甚爱他的眼睛。”
“提醒一下前辈哈,”钟意笑盈盈道,“常子煊和我同年。”
“什么!”青谷老人一顿,登时大怒,“他竟也这么老了?”
钟意看着眼前这张树皮般的老脸,眨巴眨巴眼睛,腹诽:二十二岁也能称得上老?
青谷老人一脸被欺骗了的神情,愤怒地将酒坛子塞进他的怀里,站起来往门外走去,大声嘟囔:“本以为是个翩翩美少年,没想到也是个老男人了,真是可恨至极,老夫就不该来这江城,寿宴没吃着,还惹了一身晦气,走了走了!”
二十二岁的老男人钟意追上去:“前辈去哪里?”
“去看明月。”
钟意笑道:“晚辈的忘忧堂中有个小阁子,视野开阔、清风徐徐,正适合今夜这般好月色,前辈若不嫌弃,可与我登高望远、把酒赏月,试想,帘外星垂野阔、月涌江流,你我对座阁中举杯邀月,共赏夜幕星河,岂不快哉?”
青谷老人跟看神经病一般瞥他一眼,认真道:“老夫很嫌弃。”
“……”钟意瞬间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
青谷老人走到门外的大街上,打了个呼哨,远方忽然传来一阵呼啸而来的风声。
钟意转过头去,看到一头瘦骨嶙峋的杂色毛驴从巷陌间奔腾而来,打着响鼻停在二人面前,头顶红绒花在夜色中娇媚无比。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根干巴巴的小胡萝卜,自己咬了一口,剩下的塞进毛驴嘴中,毛驴嗷嗷长嚎两声,露出板牙大嚼起来。
青谷倒骑毛驴,手里拎一根开着两朵小花的树枝,对钟意挥了两下,懒洋洋道:“小美人儿,告辞啦,后会无期!”
钟意目送老人策驴而去,无声地笑了起来。
九苞找到自家堂主的时候,就看到那人从寂静的长街尽头兴冲冲走来,满脸都是不加掩饰的笑意。
“咦,堂主,你梦游娶媳妇了?”
“后会无期……”钟意大笑,“哈哈哈他竟说后会无期……”
九苞眨眨眼睛,心想堂主是不是中毒了?小心翼翼地问:“后会无期怎么了?”
钟意仿佛没有听到他的疑问,兀自哈哈大笑着:“后会无期……哈哈哈后会无期……怎么可能后会无期……”
堂主疯了。
九苞郁闷地撅起嘴,觉得自己真是命苦,遇到这样的主子,难道这便是话本中常说的红颜命薄?
钟意回到忘忧堂便钻进酒窖,拎出一坛陈年旧酿一路疾驰,腾上瞭望阁,他没有说错,忘忧堂竟真有这样一个小阁子。
月涌星垂、夜风扑面,皎皎月色中长江似一条白练,逶迤远去。
钟意揽着酒坛倒了一碗酒,对着眼前的空气敬去:“十年了……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仰头,烈酒灌入喉中,大叫:“当狂歌痛饮……不诉离殇!”
说罢,他醉倚栏杆,望向满天繁星,如痴如狂地仰天大笑起来。
钟意在阁子中酩酊大醉,直睡了三天三夜才醒。
睁开眼睛,视线还有些朦胧,就看到头顶一团红红绿绿的什么玩意儿晃来晃去,不由得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哎哟!”九苞被冷不丁撞到脑袋,疼得大叫,“堂主你醒了?哎哟,你练过铁头功吗,疼死我了!”
钟意定睛看去,才现那团红红绿绿的竟是九苞分外妖娆的唐妆脸,顿时觉得眼球受到一万次攻击。
捂着眼睛,哑声:“大胆九苞,你离本堂主那么近,是不是觊觎我的美貌?”
“什么眼神儿?”九苞怒道,“我来看你是不是死了!”
“混账!”
九苞拿出一个小竹筒:“既然没死,就看看这个,盟总来的加急密信。”
钟意宿醉初醒、头痛欲裂,瞥一眼小竹筒,挥挥手:“读给我听。”
“哦,”九苞老老实实拆了竹筒,拿出一张小纸条,上下扫一眼,惊道,“绣春堂的龙堂主疯了。”
钟意皱眉:“他在龙夫人死的时候不就疯了吗?”
“后来魔谷余孽伏诛,他又好了呀,人家回广陵的时候还来跟你道别的呢,”九苞撇嘴,“哦,只不过你醉成一滩烂泥,扶都扶不起来,他就走了。”
钟意伸着四肢摊在榻上,不高兴地嘟囔:“三天两头疯,他未免也太脆弱了。”
“盟主让你去瞧瞧呢。”
“我又不是大夫,瞧了有什么用?”
九苞将纸条扔到他的脸上:“你爱去不去。”
钟意抓下纸条,读完上面行云流水般的小字,现是令他代替正在闭关的盟主去金陵参加不醉酒坊一年一度的白衣夜宴,顺道去广陵瞧瞧那位脆弱的同僚。
郁闷地叹一声气:“九苞,你堂主我是这天下最怕麻烦的人,可偏偏总是遇到麻烦,这大概就是强者的苦恼吧。”
“……谁说你算强者?”
“难道我是弱者?太好了,”钟意瞬间病歪歪地伏在竹榻上,气若游丝道,“本堂主身娇体弱出不了远门,让盟主派别人去广陵吧。”
九苞抓狂:“好好好你是强者你最强壮了,我的好堂主,请你赶紧上路吧,万一龙堂主跟马门主一样也嘎嘣死了,你脚程快点儿还能赶上吊唁。”
“你这吐不出象牙来的混账玩意儿!”钟意骂了一句,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
江城与广陵相隔千里,然而天下盟的骏马膘肥体壮,快马加鞭不到三天,就已经赶到广陵城外,暮霭沉沉,隐隐看到城门缓慢地关了起来。
钟意摇晃着马鞭,笑道:“九苞,我们进不了城啦。”
三天来千里狂奔,九苞累得直吐舌头,冷哼:“要不是中午你非追着一个牛倌调戏人家,也不至于这会儿进不了城。”
“大胆!你竟诬蔑本堂主!”钟意一脸浩然正气,“我不过见那牛倌的背影很像一个故人,想看看他是否易容而已。”
天色渐晚,两人只得在城外投宿,破旧客栈门前一盏土黄色酒招旗随风飘摇,二人在门前下马。
九苞一脸愤然嗤道:“什么故人,不就是青谷老人嘛,真不知道你哪根筋搭错了,再说,他到底是不是青谷老人还两说呢,反正我才不信方外仙人长成他那样儿!”
钟意吃惊地看向他:“九苞,你今天火气很大呀,待会儿让店家上一锅绿豆汤,给你好好下下火气。”
“哼!”
二人将马牵入后院马栏中,钟意轻声笑道:“青谷老人德高望重,是值得我们尊敬的老前辈,即便……即便他不是青谷老人,那又如何呢?你堂主我要的,根本就不是青谷老人呀……咦?”
马栏中拴了数匹骏马,各个膘肥体壮,一头瘦骨嶙峋的杂色毛驴正威风凛凛地站在马群最中间,露着两个大门牙开心地嚼着面前一堆胡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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