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向来痴
再添酒回灯重开宴,稀稀落落有人向徐婕妤道喜过后,都有些索然无味的感觉。玄凌身边再添新宠,任谁也不乐见。为增气氛也为减尴尬,玄凌便叫乐姬再择新曲来唱。早先开席时安陵容已清歌一曲,此刻滟贵人依依站起,道:“今日宫中众位姊妹都在,想也听腻了乐坊的曲子,臣妾逞能,虽不及安贵嫔天籁之音,也愿以一曲博得雅兴。”
玄凌微笑看她,“你在朕身边近年,从未听你唱过一曲,,今日倒是难得听你开金嗓了。”
叶澜依妩媚一笑,丹凤明眸中水波盈动,恰如冰雪初融,春光明媚,道:“唱的好不过是助兴,唱的不好只当是逗趣罢了。臣妾献丑。”她从来清冷,今日一笑明艳如此,虽然众人不服她出身寒微而得盛宠,却也个个明白,以她的姿容日日与群兽为伍真当是可惜了。
她起身立于正殿中央,舒广袖,敛姿容,似一株芭蕉舒展有情,盈盈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1)其实陵容的歌声已是后宫一绝,加之这些年来刻意为之,早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有安陵容的歌声珠玉在前,除非纯元皇后在世,更无出其上者,更遑论一个从不修行歌艺的叶澜依了。然而细细品味,陵容的歌声虽然得益于精巧,却也失于精巧,过分注重在技巧和模仿上,早已失去了早年的那种真味。而叶澜依不过随口吟唱,却贵在天真烂漫,情深意挚。那种越女对着王子倾吐心声的思慕之情,那种在你面前你却尚不了解我的情意的踌躇与忧伤,在歌声中似肆意流淌的河水,忧伤蜿蜒。
一时间在重华殿中都默默不已,只在她悠悠反复歌吟不绝的末句中心心念念回味着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
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安慰之情,至少,我比《越人歌》中的越女幸运许多了。无论如何,我所悦的那人是知道我的心思的,就如我也一样明白他。这样想着,微一抬头,却见玄清亦目光盈然望向我这里,心底更是一暖。
然而心下亦觉得不妥,才要示意他,却见叶澜依歌声已毕,“啪啪”击掌两下,闻得殿外鸟鸣声声脆玲,乍然飞进一群彩羽鹦鹉来,一只金羽的停在了玄凌手臂上,一只白羽红喙地停在了玄清肩上。
玄凌兴致勃然,笑道:“很有心思,小东西们也**得机灵。”
滟贵人微微一笑,眼波悠悠望过各人的面庞。旁人不知如何,我被她盈盈眼波所及,只觉遍体似被温软恬和的春水弥漫过,骤然洋洋一暖。她向来神色冷淡,如今神色这般温柔,倒叫人意外。她的声音清凌若破冰之水,“臣妾歌艺不精,只好在这些旁门左道上用些心思。”
安陵容温然一笑,娓娓道:“这正是滟妹妹所长,也很能讨皇上喜欢。我们都不如妹妹有心。”
胡昭仪低低一笑,耳上的嵌明玉蝶恋花坠子便晃得花枝乱颤,“安贵嫔的意思说滟贵人本是驯兽女出身,寒微之人最擅长弄些本色的奇技yn巧来讨好皇上。”
吕昭容最是心直口快,“嗤”地笑了一声脱口道:“奇技yn巧啊!安贵嫔未必是有心这样说的,若说到寒微出身,难道安贵嫔是大家闺秀么?一样的人罢了,安贵嫔若有心说这话,岂非自己打自己嘴巴了。”
胡昭仪伶俐的眼珠如黑水银般滴溜一转,已经唇角含了盈盈春色,拖长了语调道:“是呢——安贵嫔老父已是知府,她又是表哥口中的‘礼义之人’,怎会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呢?”
话音一落,底下几个胆子大的嫔妃已经吃吃笑了起来。安陵容自知失言,又碍着胡昭仪的身份,一时粉面涨得如鸽血红的红宝石,紧抿着唇不说话。敬妃只作没听见,哄着胧月抱了个大橙子玩。我冷眼旁观,掰着白玉盘里一个金黄的佛手,只作与眉庄赏玩佛手。
皇后略略看不过眼,轻咳了一声,颇有责怪之意,道:“昭仪别失了分寸。”
胡昭仪眉眼一扬,咯咯轻笑道:“皇后表姐不要动气么,一家子聚在一起难免逗个乐子,何况这出身不出身的也不是我先说的呀!”说罢只拿眼瞧着安陵容。
安陵容愈加窘迫,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身子有些软软地颤,泪水含在眼眶中,几乎含不住要落下来。皇后只淡淡温言道:“安贵嫔素来谨慎温和,未必是有心之语。蕴蓉你也是什么话都要心里过一过的人。”
胡昭仪明眸皓齿,一副宜喜宜嗔的桃花面在殿中明光锦绣之下愈加娇俏秾艳,眸光娇嫩得似能滴出水来。她软绵绵道:“表哥听听,皇后的意思是有人说话做事无心,倒被有心的人利用去了呢。”
玄凌的手指摩娑着手中光滑如璧的青玉酒杯,杯中的“玫瑰醉”如一盏上好的纯粹胭脂。他的目光有些散漫,似在聆听亦似无心,突然“嗤”地一笑,缓缓道:“好好地谁会有心动这些心思。”他看一眼吕昭容身后的宫女道:“昭容喝醉了说话不知轻重,你扶着你家主子下去休息罢。”
玄凌轻轻一语,便把事情推在了一向心直口快的吕昭容身上。胡昭仪微微惊愕,很快从容了下来,若无其事地撇了撇嘴。吕昭容纵然不忿,少不得忍了下来,由着身边的侍女搀了下去。
端妃黯然摇了摇头,啜饮了一口桂花酒,她却是从不喝酒的人呢。安陵容满面绯红,楚楚动人地谢恩,“种种纷端因臣妾而起,是臣妾太不谨言慎行了。”
玄凌因对她情分日淡,不过淡淡安慰了两句,便道:“你向来饮酒身子便不爽快,早些退下吧。”
我与陵容相识已久,知她酒量甚好,并非玄凌所说,如此这般,分明是嫌她在眼前了。安陵容面色微微紫涨,屈膝福道:“多谢皇上关怀。”她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对玄凌感激不尽。
胡昭仪见她起身,微微一笑,娇嗔道:“安贵嫔大是不祥,一说话便起纷端,今日好日子,皇上原不该要她来。”
玄凌微微蹙眉,旋即笑道:“眼下宫中再无人歌声能及得上她——从此宫中夜宴,朕叫她唱一曲便回去吧。”
胡昭仪道:“再好的歌喉也有听腻的时候,现放着滟贵人呢。”她停一停,“皇上忘了徐婕妤和沈淑媛的例了吗?好不好地冲撞了胎气。”
玄凌微一思忖,目光在眉庄与燕宜小腹上逗留,道:“也罢,从此便叫她在景春殿里吧,无事也不必出来了。”
胡昭仪出身高贵,从不将陵容放在眼中,此刻陵容尚未出殿,她也并不避忌,照旧扬声说出此番话来。陵容身形微微一颤,并不转过脸来,只恍若未闻,依旧安安静静走出殿去。一众妃嫔对陵容得宠数年早已不忿,今日见她如此被当众折辱,又闻得如此,十停中倒有九停人暗暗称愿。
倒是引起纷端的滟贵人在一旁安之若素,充耳不闻。或许是我多心,只觉得她有意无意把目光拂过我的脸庞。
胡昭仪因陵容之辱微有得色,吩咐身边侍女再斟上葡萄美酒,红滟滟的酒汁愈衬得她杏眼桃腮,眉目如画。眉庄在她近旁,仿若无意地轻轻唏嘘了一句,“话说回来,安贵嫔这副嗓子,莫说是皇上,我偶尔想起来也念念不忘呢。新欢虽好,到底旧爱也不能忘,何况安贵嫔如此声似天籁。”
胡昭仪双手用力一握,旋即松开,若无其事地哼了一声,再无旁话。
我微一转头,见徐婕妤面色青白如霜冻一般,胭脂也似浮在面颊上一般。我暗暗觉着不好,知道她是为方才赤芍之事烦心,遂微笑向玄凌道:“说到酒醉,臣妾倒听说徐婕妤宫里有一味解酒的好方子,不如请婕妤着人送去吕昭容宫里为她醒一醒酒也好。”
玄凌淡淡道:“婕妤看过的书多,不拘有什么好古方子在,着人去拿来就是。”
徐婕妤微微失神,此刻正好借着由头下台,“那方子是臣妾自己收着的,旁人怕找不到,还是臣妾亲自去一趟吧。”
玄凌点一点头,温然道:“也好。你即将临盆,不宜在席上坐太久,先退下吧。”说着叫桔梗好生搀着下去。李长见有两位妃嫔退席,不由低低道:“皇上今儿还不曾翻牌子呢,不知意下如何?”
皇后笑语如花,善解人意,“李长你的差事真是越当越糊涂了,今日是荣更衣的喜日子,自然是去拥翠阁了。”皇后衷心祝祷,“但愿荣更衣能和她旧日的小主徐婕妤一般有福,能早日为皇上怀上龙胎就好了。”
徐婕妤本以走至殿门,皇后此话说得朗朗,她的背影轻轻一颤,似风中飘零的一片落叶,脚步几乎有些不稳,。
我心下凄微,愈加担心徐婕妤。玄凌不曾留意,只含笑道:“皇后贤惠,着实费心了。”
皇后注视着徐婕妤离去的背影,微微摇头道:“徐婕妤虽然聪敏却有些钻牛角尖,今晚不免失仪。其实皇上对徐婕妤已是十分爱宠,她又将诞下皇嗣,还有什么不足呢?”
玄凌若有所思,口中道:“徐婕妤倒不像这样的人。”
皇后了然地微笑,“都是小女子而已,皇上最近对徐婕妤过分怜惜,她倒不如从前懂事了。”说罢转头笑着看我,和颜悦色道:“到底莞妃有气度肯体谅些,只是未免你的好心会纵坏了她。”
我猛一警醒,谦顺笑道:“娘娘担心了。臣妾倒不是纵容,只怕徐婕妤动气伤了龙胎,有什么比皇上的子嗣还要紧的呢。”
玄凌温柔睇我一眼,“自己身子弱还总担心这许多。”
皇后凝眸于玄凌,“然而徐婕妤……”玄凌虽然不语,却是望着徐婕妤的空座轻轻皱了皱眉头。
至夜深时分,歌舞尚未有休歇之意,我趁着玄凌兴致正浓无暇顾及其他,低声向端妃笑语道:“姐姐方才怎么喝起酒来了,桂花酒虽甜后劲却大,瞧姐姐这个喝法是要添酒助兴呢还是借酒浇愁?”
端妃眉眼间微有如烟轻愁,低叹道:“虽然借酒浇愁无济于事,可是看见吕昭容的样子——是皇上第一位帝姬的生母又如何?家世恩宠不及胡昭仪,便被人踩到这般地步。唇亡齿寒,温仪帝姬尚且还不是本宫亲生的呢。”
我唇角含笑,压低了声音仿若闲话家常一般,“姐姐自有姐姐的尊贵,谁又能无端牵连姐姐。不过话说回来,今日的事谁不明白,吕姐姐不过是个替罪羊罢了。然而若非皇上开口,谁又能轻贱了淑和帝姬的生母去。”
端妃睫毛都不抬一下,然而语气中凉意毕显,“咱们皇上……君心不似我心,大约是所有女子的苦楚了。”我不语,目光所及之处,一抹素色泠然于五色迷醉之外,明明如月。
酒过数巡,一则我身体吃不消,二则担心徐婕妤,道一声“乏了”便先告退下去。我一心牵挂徐婕妤,便吩咐了轿辇先往玉照宫去。待轿辇行到玉照宫时,夜色清亮若银瀑倾倒于玉照宫碧瓦琉璃之上,溅开无数明光。圆月愈明亮起来,满天繁星更好似一望无尽的水银碎片,滚开一天的璀璨。凉风徐徐而至,只觉心怀畅然。我才入仪门,见桔梗急得到处乱转,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我心一沉,忙问:“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桔梗倏然见到我,如见了救星一般,急急道:“娘娘来了就好,我家小姐动了胎气了直喊疼呢,还忍着不许奴婢去请太医,这可怎么好?”
我心下一沉,忙道:“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怎么会动了胎气?”
桔梗急得要哭,只一味啜泣着跺脚,恨恨道:“赤芍那个小蹄子!……”
我忙止道:“什么赤芍,如今她是荣更衣,别错了称呼害你们小主!”我唤过黄芩:“你来说。”
黄芩口齿爽利,道:“皇上今儿个挑了赤芍封了更衣,已拾掇了地方出来叫人来收拾荣更衣的东西。小姐不知是气恼还是什么,方才脸色就不好。如今她们乱哄哄收拾了东西走,想是惊扰了小姐歇息。”
我蹙眉摇头,望着一轮圆月叹息道:“皇上也太耐不住性子了,要给她位份封她更衣也不急于一时,大可等到徐婕妤生产之后,何必这样毛躁。”
桔梗忍不住嘟嘴道:“明明是皇后她……”
浣碧低声宽慰道:“皇上也不是这样急性子的人,多半是荣更衣挑唆了皇后,她有皇后主持,又仗着你们小主素来和气,益登头上脸了。”桔梗本是徐婕妤的心腹,又是陪嫁进宫的贴身丫鬟,自然心疼自己的主子,不觉涨红了脸愈加着恼。
我心下有数,不觉微微一笑,心头重又被焦虑攫住,急忙催促道:“你家小姐疼糊涂了,难道你也糊涂了么?眼下有什么比婕妤的性命还要紧,还不快去请卫太医来!”我想一想,“温太医也一同请来,本宫进去瞧你家小姐!”
浣碧忙不迭拉住我劝道:“产房是血腥不祥之地,小姐自己也怀着身孕怎么好进去!”
我回头叱道:“胡闹!还没生呢,何来血腥不祥!徐婕妤心气郁结,这样生产何等危险,我怎能不去瞧!”说着一把推开她手,径直往内堂进去。
徐婕妤素来清减不爱奢华,所居的空翠堂一向少古玩珠玉,连应时花卉也不多见,绿影叠翠,晚风拂动室内轻软的浣溪素纱,一地月光清影摇曳无定。朦胧中看见外头几盏萧疏的暗红灯盏被月光照得似卸妆后一张黯淡疲倦的脸。那红光投在暗绿的内室,唯觉刺目苍凉,萧索无尽。
华衾堆叠中的纤弱女子无力倾颓,身子蜷缩成一个痛苦的姿势。她的脸色苍白若素,透明得没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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