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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芳芸也没有睡着,岳敏之要北上,颜如玉会离开,杜若兰要去寻伊万买西药。这三个人三件事在她脑子里走马灯一样转,转的她心里糟糟的。她怕扰了婉芳的觉,一直仰面躺着,睁着眼睛看漆黑的天花板。
婉芳不知不觉当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芳芸听见,关心的问:“太太,你还没有睡着?”
“我睡不着,我在想事情。”婉芳又叹了一口气,说:“我想回上海之后,我不能总呆在家里,我要去找一份工作,哪怕一个月只有二三十块钱的薪水,我也乐意。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傻?”
“不会呀。”芳芸放开自己的烦恼,轻声笑了起来:“不过爹爹一定会有点不高兴的。他从前就不喜欢我妈当工程技师。”
“不能自食其力的女人,多半只能走颜如玉那条路。”婉芳深深的叹气,“就算我还有些嫁妆,也难保有一天可能坐吃山空,我一定要谋一份职业。我不想……我不想呆在家里看着那个东洋女人生闷气,也不想过我的姐姐、嫂子们那种整天抹麻将的日子。我是在自寻苦吃的,对罢。”
“现在的女职员很常见的呀。”芳芸侧过头看婉芳。婉芳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了柄扇子扇风。一阵清凉扑面而来。芳芸轻声说:“在美国,女人工作的不少,在家里做主妇的也不少。不过,美国是不许纳妾的。就是离婚,丈夫也要给太太一大笔钱,所以很多女人乐得在家里不出去工作。”
“在咱们中国可行不通。”婉芳冷笑了几声,说:“我上学那会儿,有名的盛家还为小姐能不能继承遗产打官司哪。我认得几个和不务正业的丈夫离婚的太太。前夫说声浪子回头了,跑到前妻那里混吃穿,卷了首饰出去嫖赌的也不少。输光了嫖完了两手空空回来,还是孩子的好爸爸。亲戚里头还要夸做太太的贤惠。我觉得,这些做太太的,是离开大家庭、离开丈夫就不能独立生活。所以才会这样软弱,任由做丈夫的欺负。”
芳芸平常看报也看到过这样的社会新闻,不只一次腹诽这些女人是离开男人就不能活。她没有想到一向温婉的婉芳居然也是这样想的,小小吃了一惊。
愣了一会,芳芸笑道:“太太讲的太对了。我要向太太学习。虽然我现在还不能去谋一份职业,不过我会好好经营我的小蛋糕店的,我要自己养活我自己。”
“你比我强多了。”婉芳讲了那一大通话,心里舒服很多,笑道:“你的小蛋糕店收入可不算少,你都能养活六七个店员了。你看孙舅太太,她也是一个女人,可是她家的生意,田地、果园,都是她一个人管。她虽然是个老好人,可是她夫家那些人都怕她。听讲原来舅老爷也是喜欢出去喝花酒的。后来孙舅太太亲自去替他付了两节的烟花帐,舅老爷就不敢出门了。”
芳芸回想那个整天在大宅子里养花玩鸟,模样威严的舅老爷,忍不住笑了,道:“这个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罢。我很喜欢孙舅太太呢。”
“我也喜欢她,我想做她那样的太太,可惜我没有做生意的天份。孙舅太太讲我上过师范,一定可以在小学谋一份教员的职业。所以呀,我决定回去就找工作。”婉芳越想心情越快活,打了个呵欠,困意就上来了。
芳芸晓得婉芳困了,就不讲话。她闭上眼睛。颜如玉的影子慢慢淡去,杜若兰的样子却越来越清晰。杜小姐生得很美丽,职业也好。她不离开上海的话,有不低的薪水可以拿,将来会找一个身份相称的丈夫,日子一定过得会比颜如玉苏文清这种只晓得依靠男人生活的女人好很多倍。可是她宁肯放弃这样安定的生活,回到正在打仗的东北去,还想方设法替家乡的人买西药。
芳芸突然觉得脸上发烧。她是没有依靠母亲的遗产生活,她是自己养活了自己。可是在这个国难当头的时候,有钱的会出钱,有力的会出力,自己却没有什么大用处。芳芸不用想也知道自己不如杜若兰。
芳芸想了一会,决定还是捐些钱出来。她在心里清点自己的财产。外婆和母亲留下来的首饰和古董字画是不可以动的,这两项全部划掉。孔家的股份一年总有十万到十五万不等的分红。旧年的分红和存款都拿去投资瑞士和香港的房产了,今年的分红还有小半年才可以用,这一项也只有划掉。算来算去,应急的三万块钱可以先挪用两万五千块,另外,在上海买的地经过亚当的这几年的经营,也能值五六万块钱,可以脱手换成现金。再从蛋糕店这一二年赚的钱里拿出一万来,再把祥云公寓租出去的房子卖掉,自己可以凑足十万块钱交给父亲。让父亲去捐这个钱,旁人自然要夸奖俞先生慷慨,不会想到是俞九小姐有钱。芳芸也是越想越开心,不知不觉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岳敏之去买票,大家九点钟上了回上海的火车,下午到了上海,芳芸和婉芳在车站分手,阿根送婉芳母子回樱桃街,岳敏之和芳芸回厚德里。岳敏之处理了一些琐事,回来和芳芸告别,傍晚,就带着两张空白支票悄悄上了北上的火车。
芳芸打电话到花旗银行,问得亚当已经回来,就托他把自己的部分财产变现。她凑足了十万块,写了一张支票收在小皮夹里,静候机会交给俞忆白。
上海本地报纸上关于东北三省的新闻一天比一天多起来,街上东北口音的路人多了,也多了抵制日货的横幅标语。几家日资纱厂的工人闹了一次集体罢工。米价涨的比房价还快。起先大家都不肯买日货,可是国货涨得厉害,慢慢有些人又转头去买日货。走在街上,经常会看见绑着“抵制日货”横幅的青年学生拦住手提日货的小市民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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