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不平蝉(六)
这就好比是偷偷告诉别人“此有鬼”, 然后对一回头,露出张鬼脸,并他“哪呢”。
要不是徐汝成年轻力壮, 心脏能当场震裂。
他全身的血往四肢呲出去, 肝胆拔凉,瞳孔都放了, 却听那太岁用异常疲倦的声音说道:“窍级的仙器上不能写修为比你高的人名,没人教过你吗?”
徐汝成当然知道,可陆吾的通讯仙器虽然只是窍级, 却做过特殊的铭文处, 或许比不上“天”, 只要不是离太近,连升灵修士的名都可以直接谈。那太岁却能轻易窥见,甚至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抹去他写的字, 这得是什么修为?
徐汝成闻所未闻。
而且他天天又烧香又叫人, 太岁几乎不给他一点回音——不是听见了不想搭他, 是那转木神像身就像死了一样,神识似乎根不在面, 他这才放松了警惕。
谁知道这邪神什么毛病似的, 当面怎么叫也叫不来,背后一议论就来!
而且这会儿太岁神像根不在他身边,邪神是附在哪说话的?他能无处不在吗?
这样神鬼莫测的存在看蛇王不顺眼, 怎么不早动手杀人?
“晚辈无意冒犯,”徐汝成谨慎回道,“只是晚辈见识短浅,有不少疑,前辈那日一见之后就神隐, 实在没办法才想跟同僚讨教,不知犯了前辈忌讳,多有得罪。以后不经允许,绝不会再同别人提起一个字。”
太岁好半天没吭声,然后他恹恹“嗯”了一声:“说也没事,反正你说不出来。”
徐汝成心一动:什么叫“说不出来”?
怎么这太岁还能直接封他的嘴?
他敏锐感觉到对没动怒,话音那种迟缓和爱答不不像起床气,倒有种筋疲力尽式的虚弱感。
太岁又沉默了半晌,声音比才清楚些:“喜怒无常从何说起的?上次不是冲你。”
那是冲谁?这还有谁?
徐汝成正待要,忽然灵感一动,捕捉到了微弱的脚步声,只好暂时按捺住。过了一会儿,烟云柳轻手轻脚推门进来,在门口一亮相,就朝他露出个风情万种的容,又把徐汝成风情出一身鸡皮疙瘩。
烟云柳略微捏着小嗓,柔声道:“仙尊,该换药了。”
“放那,”徐汝成看他就别扭,憋出蛇王那破锣似的嗓子,冷冷说道,“你出去。”
烟云柳容一顿,不敢再说什么,只好一扭八道弯行了个礼,磨磨蹭蹭往外撤。
徐汝成正看着烟云柳纳闷:人身上有这么多可以打弯的么?
便听太岁猝不及防说道:“他早看出你是冒牌货了。”
徐汝成:“……”
他心“咯噔”一下,恐怕自己迟早得让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邪神吓死。
徐汝成下意识脱口道:“你站住。”
烟云柳僵硬停下了脚步,徐汝成目光一沉,见那男旦腿颤得隔着衣袍都能看出来——他在害怕。
太岁又道:“你自己算算,来了多少日子了?这么长时间既不用他,也不打他,还不把他送人,你对劲吗?”
徐汝成心说这都什么人,不挨折辱就觉得不对劲,便压着嗓子道:“你哆嗦什么?”
他不还好,一口,烟云柳腿一软,直接跪下了。他膝盖重重在石板上撞了一下,撞得徐汝成也跟着一阵心惊肉跳。徐汝成怕他乱出声,忙一道符咒封住他的嘴,将他五花绑起来,烟云柳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太岁道:“烟云柳身上几天不带伤,蛇王身边那几个邪祟心腹也会觉得不寻常,你要是还有同伙,看不如将他们一并处了。”
徐汝成一愣,对说“邪祟”一词的时候,语气自然得简直像个天机阁的人间行走,可是与此同时,他嘴杀几个人又好像比杀鸡还简单,听得徐汝成这良民出身的修士后脊梁骨冒冷气。
太岁话音一转:“不过烟云柳可以留,给他口饭吃,他不会出卖你。”
“此乃邪祟豢养的妖人,”徐汝成立起眉,低头打量着烟云柳,“此人分明也是七尺男儿,偏要以色侍人,柔佞谄媚,不孝不悌……”
“他那毛病不传染。”太岁不耐烦打断他,“他爹也不是亲爹,是从小买了他的班主,来回把他卖了有百八十回了,可真一万利。孝什么孝,换作是,早把那老王八蛋剁了喂狗了。”
徐汝成听完更不可思议了,这邪神怎么连个小小男宠的来龙去脉都知道?
太岁仿佛是意识到自己话冲了,充满戾气的语气刻意一缓,又说道:“先甭管他了,算日子,集应该快到了吧,这几天,蛇王的客人们陆陆续续都该到野狐乡了。你装伤病不见人肯不行。”
徐汝成确实在发愁这件事,忙道:“请前辈指点。”
“好说,他有一个秘密记账,要没有这个,你可应付不了这些老客人。”太岁道,“告诉你的来历和来意,告诉你账在哪……你家长辈应该告诉过你,不要想着对修为比你高的人胡说八道吧?”
徐汝成滞了滞。
“半仙,身上没什么灵窍伤,说明灵窍时灵石资源充足,仙器符咒随便用,你背后财力不容小觑啊。”太岁慢悠悠说道,“这么有钱,何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图谋这鸟不拉屎的野狐乡,看你们八成是冲那传说中的妖邪秋杀来的吧?各路邪祟们对其避之唯恐不及,不会上赶着往前凑,你是……宛派来的眼线?”
徐汝成被他三言两语猜得八九不离十,眼皮直跳。
“行吧,不打听别的,只是好奇你怎么的灵窍。”太岁道,“你不像邪……‘民间修士’,如今宛仙门始征召平民百姓了?”
徐汝成只得道:“是,晚辈是明修士。那所谓‘蛇王’当年引楚人入境,害死父老乡亲数百口,当时冲动之下,吞吃了量灵石,险些没命。谁知好不容易活下来,尚未来得及灵窍,仙门便平了乱,仇人也跑到了楚。后来仙门垂怜,在乡登记明修士,当时虽未灵窍,吞过灵石,身体已与常人不同,便也上了名单。后来得贵人指点,有幸全须全尾入了门,确实并非邪祟。”
太岁一时被他说懵了:“……什么修士?”
明修士也不是什么秘密,宛人人都知道,徐汝成便细细解释了。
那太岁听完,半晌没言语,徐汝成便忍不住道:“晚辈已经回答了,请教前辈,您说的账何处?”
太岁了:“这么重要的东,当然是贴身放着——他缝在肚皮了。”
徐汝成:“什么!”
他伪装尸体、顶替蛇王身份用的是仙器,自己披在身上的还好,放在尸体上,仙器长时间没有灵气供应,肯会脱落,到时候万一有人看见那具尸体,立刻就会知道野狐乡的蛇王是谁假扮的。
周全起见,徐汝成早叫人将尸体偷出来烧了!
难道……
不……等等,不对。
徐汝成迅速按捺住自己,心中暗暗提醒自己小心提防这满嘴没一句实话的邪物。
“前辈未免也太拿人当三岁小儿糊弄了,那邪祟这些年在野狐乡两头捞好处,攒下灵石与异宝不计其数,怎会像个凡人一样,将重要的东缝在肚皮?”
再说陆吾的同僚个个都谨慎得,烧尸之前怎会不仔细检查?
太岁毫无诚意道:“反应还挺快,嘿嘿,逗你玩的。”
徐汝成:“……”
他察觉到自己心境不稳,决不再与这来历不明的太岁对话,这东太诡异了,简直像传说中的魔物,稍不注意就会被带进沟。
徐汝成已经看出来了,这太岁在肯被某种规则限制着,而且出于一些原因,他连说话都只能跟自己一个人说——否则光这一张嘴都够杀人了,蛇王肯不能在野狐乡逍遥那么久。徐汝成甚至怀疑,他无法对同僚发信提起太岁,可能也不是因为太岁神通广,而是限制他的那规则让他不能被人提起。
只要他不听不动摇,就算是心魔也奈何不了他。
太岁看出了他的防备,了一声,不再试图扰乱他心智。
徐汝成了神,在心默念起清心诀,将晕过去的烟云柳拖进密室,没打算杀人——他虽然心膈应,确实不了解这小旦是行过善还是作过恶,那就轮不到他动私刑。
只是怎么处确实是个题,徐汝成便将潜伏在野狐乡配合他的几个骨干叫来,商议对策。
为首一个陆吾是他们中最有资历的,名叫“老田”,要不是徐汝成报仇心切,直接走偏门撞运行刺,老田才是进度最快的——假身份已经在野狐乡扎下了根。他最熟悉野狐乡。
老田一进密室先愣了,指着晕过去的烟云柳道:“你把他捆起来做什么?”
徐汝成道:“不得已,田叔,被他发了。找诸位就是来商量这件事,看怎么处此人合适……”
“慢着,”老田沉声道,“你被他发了,怎么发的?就蛇王那个反复无常的脾气,晚上做个噩梦能把枕边人拖出去活埋,办出什么癫事都不稀奇。你假扮他,就算行为举止与先前稍有不同,也不那么容易被人怀疑掉包,他一个凡人自然不可能看穿仙器……你且不要急,先细说说,们到底遗漏了什么?”
徐汝成:“……”
对啊。
他蓦想起来,当时是他被太岁突然一嗓子震得有点懵,自然而然信了那邪神说的“他发了”。
至于烟云柳被他叫住的时候哆嗦……那蛇王没事就打他折腾他,哆嗦也正常啊!
耳边响起了太岁可恶的声,不好,还是上当了!
徐汝成脸色骤变,抢上前一步,飞快用神识扫过烟云柳全身,转眼在这男宠身上搜出了三四件监控用的仙器。
蛇王手下众邪祟见蛇王受伤,心怀不轨,对蛇王身边男宠做了手脚,结他受惊后贸然打晕烟云柳,还将同僚喊来……这才是暴露!
“野狐乡这种金矿谁不想要,”太岁轻声说道,“狼王受伤了,底下群鸦蠢蠢欲动,当然想取而代之。只有鸠占鹊巢的小贼,才会傻乎乎只担心别人发自己是冒牌货。年轻人,给你句忠告吧:人啊,怕什么,就会来什么。”
老田一看就明白了,一把按住徐汝成:“别慌!咱们反正也是要将这些邪祟慢慢替换成自己人的,不了提前动手!”
太岁却道:“想得美,人家早跑啦。这会儿概已经快逃出野狐乡了,不知他们走之前又给谁送过信呢?”
徐汝成忍无可忍:“你到底想怎么样!”
老田只见他嘴动了一下:“你嘀咕什么?”
徐汝成这才发,自己才吼出来的那句话竟没有声音……不对啊,他杀蛇王的时候跟这太岁说过话,当时还把蛇王吓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汝成头皮都奓起来了,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踩进了层层蛛网的虫子,只能任人摆布。
“简单,缺个跑腿的,要你以灵台发心魔誓,以后供差遣,在就告诉你这几人身在何处。”太岁好像能一眼看进他心,“差遣你的事,第一不伤你同僚伙伴,第二不害你道义良心,第三不坏你主上布置,有违以上三条,你可以不做。”
徐汝成一边浑浑噩噩跟着老田指示,一边紧咬住牙关。白先教给他们的第一课,就是管好自己的血和八字,不要被人轻易拿到,也绝不可轻易应允内容有半点含糊的誓约。
太岁:“不好,有个人好像已经离野狐乡了。”
徐汝成太阳穴“突突”的。
太岁:“完了完了,那人已经联系野狐乡外的同党了,天茫茫,这上哪追杀拦截去……”
徐汝成:“第一不能伤同僚伙伴毫发,第二不能有违道义良心一分,第三不能对主上布置的任务有任何妨碍,若不违以上三条,以灵台起誓,供你差遣,违此言身与灵俱灭!行了吧!”
太岁顿了顿,不知为什么,他语气的轻慢和戏谑淡了些:“以为你会加一条,不得伤你身家性命。”
徐汝成怒道:“老子早没有家了,性命豁给你!”
邪神轻轻叹了口气,像在他灵台上盖了个章:“成交。”
两天后,午夜时分。
徐汝成独自一人乔装改扮,悄悄离野狐乡,来到了陶县县城的一处屠宰场,并怀疑那太岁又在整他——上次逼他发心魔誓的时候,太岁让他误以为火快要烧到眉毛了,结其实那几个往烟云柳身上做手脚的邪祟根还在野狐乡。
徐汝成跟太岁的对话他们听不见,“看见”他将烟云柳五花绑塞进密室,也只当他是要玩什么花样。徐汝成找老田他们进密室商议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那几个做手脚的邪祟都醉醺醺的鬼混去了,没注意这边!不到两炷香,就被陆吾同僚们悄悄拿下了。
徐汝成恨得牙根痒痒。
他至今不知道太岁是附在什么上跟他说话,反正那将他玩弄得团团转的男声一直如影随形,想取乐就诓他玩!
“……小心上铭文。”
徐汝成应声收住脚步,发自己险些踩在一个相当隐蔽的铭文上——他神色一正,牲口屠宰场怎会有铭文?
“有的是。”太岁懒洋洋说道,“别走神,留神你小命。往前五十步,有个法阵,激发后底下是条密道。当心点,要是被人发了,就及时杀人灭口。”
徐汝成忍不住道:“这是什么?”
太岁道:“屠宰场。”
徐汝成:“……”
废话!
然而他依着太岁的话往前走去,还不到五十步就被太岁喊住了:“吁,走过了,说成宝儿,你步子迈那么干什么,劈叉?”
徐汝成只好往回退了一点,然发一个法阵。
这法阵他在陆吾学过,确实是个出入口。
徐汝成一边小心激发法阵,一边腹诽:他虽然算高,也未脱成年男子的正常身量,又不是什么巨人,量步子时自然也是正常步幅……这太岁会不会计步子?莫非他体是个矮子?
悄悄撬法阵,徐汝成往自己身上贴了张潜行符咒,游鱼似的溜了进去,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那香夹杂着腥气和油脂的味道,一口吸进去叫人恶心。徐汝成的灵感疯狂报警,手探进怀,握紧了他的柴刀。
太岁似乎对这非常熟悉,哪有陷阱、哪有守卫,门儿清,好像已经来过无数次。
徐汝成一路有惊无险潜了进去,就听太岁几乎带了点解脱似的叹了口气:“就在前面。”
徐汝成将灵感附在眼上,在一片黑暗顺着他指的望去,呆住了:
只见这牲畜屠宰场下,竟有一间深深的牢,面关着足有二十多个面黄肌瘦的少年少女,十二三到十五六的都有,蜷缩在一起。
一圈牢中间有个石台,台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刀具和绳索旁边……还有一对残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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