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残忍与仁慈
“嗵”的一声,号炮第三响,远远传来。
已然披挂整齐的林芳平,猛然站起,一个矫健的腾跃,便已翻上了马背,同时喝道:“上马。”
勇毅军威远营虎卫骑乙总把总黄保忠,等待这一刻已久,他猛然而起,翻身腾跃上马,大声喝令:“全体上马。”
虎卫骑乙总连把总黄保忠在内,共计五百一十六名骑士,再加威远营副将林芳平和二十名亲兵护卫,总计五百三十七名精骑。
他们个个身披精制布面甲,甲身上的铜铆钉闪闪发光,有如一片红云般,压在一人高的灰黄蒿草之上,任凭春风吹过,一丝不动。
“刷”地一声,林芳平已将腰间宝刀抽了出来,斜斜指向山坡下面已慌乱不堪的敌骑,大声喝道:“好儿郎,赖天寿就在下面。夺旗者,赏银二十两;擒得赖天寿,加衔一级。杀!”
“杀!杀!杀啊……”
声声怒吼中,五百三十七名精骑,有若下山猛虎一般,奋勇争先,奔着赖天寿帅旗所在方位,疾冲而下。
战马铁蹄践踏之下,一人高的蒿草尽皆倒伏于地,似乎预示着前方山坡下那惊慌失措的敌人,即将面临的结局……
…………
赖家作为宣府地方上的军门世家,定居宣府已近两百年,虽没有出过什么大富大贵之人,在镇外也未见的有多大名望。
然其家族在这近两百年时光里,也几乎将宣镇的武官军职都坐了个遍,差不多每一路的每一处堡城都留有他们赖家人的脚印。
所以,他们军职虽才是分守一路的正三品参将,然却也未将镇城里那些个总兵、副将放在眼中。
更何况,他们赖家还凭借着结拜义兄义弟,以及彼此联姻的形式,与其他同样常年蟠踞宣镇的几大家族,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何为“世家大族”?
世家大族,在大抵上就是家族世世代代,不是在朝廷做官,便是地方上的大地主,他们有权有势,更有学问,长期把持朝廷官场,又有经济优势,更具有相当的文学声名,甚至在某些方面还处于垄断地位的大家族。
如今,在大明的时代洪流里,已经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世家大族”,但就如赖氏家族这样,其实在地方上已经近乎可以独霸一方,俨然有成为新的世家大族之迹象。
只不过,当初的世家大族根深叶茂,非一时可以铲除,而如赖天禄兄弟这样的地方军头豪强,却只是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其影响力也是有很大局限,并未大至影响天下时局。
一旦有大一点的风浪,便很容易被船翻人亡!
虽然,此前近两百年里靠着蛰伏和联姻等种种方式,使得他们在如今看上去十分强大,盘根错节,几乎达到了牵一人而使整个宣镇颤动的程度。
如此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对他们起到了十分有效的保护,自这股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形成之后,数十年里多少任宣大总督、抚臣、总兵,都未能将他们撼动。
宣府镇中路分守参将赖天寿,一直以为张诚就算封了伯,当上了宣府镇总兵官又能如何?
只不过是一个会溜须拍马的小子罢了,不知他如何攀附上杨嗣昌、陈新甲这样的高枝,又侥幸骗得了当今皇上的宠信,这才仕途顺利罢了。
赖天寿对自己那可是十分自信,他浅以为,若是自己当初有幸参与进京勤王,也会因此结识阁老杨嗣昌,今日成就也绝不会比他张诚差!
就在刚刚,赖天寿在家丁们簇拥之下,策马驰出谷道之际,还回望自己麾下兵马威武雄壮的行军之态,心中也是涟漪轻开,暗思此番若能整垮那个张诚,自己是否可以取而代之?
至少,也能晋升一级,升个副总兵当当吧!
就在赖天寿策在自己的高头大马上,畅想未来之际,忽然间,一眼瞥见南面缓坡上刺眼的闪光,只一瞬间,等他定睛细瞧之时,却又消失不见。
赖天寿虽贵为宣府镇参将,但他一心扑在金银财货之上,想的都是如何多占些田地,多盘剥那些军户商家,多走私些违禁品给鞑子。
对于营操等军伍之事,也全部委于麾下恩养的家丁们,又怎会对“千里镜”这样的军国利器感兴趣。
所以,现在即使他看到了那处十分诡异的反光,也绝不会意识到危险已经近在眼前!
而恰恰就在他正心生疑惑之时,猛地听闻“嗵”一声大响,自身后不远处的谷道间传来,而几乎是于此同时,他便看到十数个黝黑的大圆疙瘩,自两侧山壁上抛下。
“轰……轰……轰……”的巨响连连,一时间,入目皆是浓浓的烟尘与碎石,四下乱飞,谷道中的哀嚎悲鸣,几不可闻,耳边充斥着战马嘶鸣与身边家丁的声声惊呼。
巨大的轰鸣声,也将赖天寿胯下战马惊着,一双前蹄高高仰起,若非赖天寿反应够快,几乎就被掀翻在马下。
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到第二声“嗵”地号炮巨响传来,直到这时,他才猛然惊醒,大吼:“敌袭……结阵……敌……”
赖天寿的吼声,很快就被周围的阵阵惊呼声所淹没,混在嘈杂的惊呼乱叫之中,几不可闻。
几十年没有经过什么大的阵仗,虽然前几次鞑虏也曾内犯宣府境内,然他们都是缩在各处大城坚墙之内,更是一矢未放。
他们除了身上还穿着残破的夹袄,手中还拿着略显锈钝的刀枪、盾牌、鸟铳,几乎已经与镇内那些破败军户丁壮无异。
如此状态,在突然遇袭之下,又怎能保持队形,结阵抗敌?
就是宣府镇其他各副将、参将、总兵麾下营兵,在如此险要之地,猛然遇袭,也难以保持稳定阵型接战,何况他们这些各处城堡的屯军守卒?
赖天寿身边的家丁,不愧是他用心血恩养之人,反应明显强于那些普通守卒,虽然赖天寿的声音被周围杂音淹没,但他们却也及时做出反应。
一个个不是挥动手中马鞭,便是抡起手中的刀枪棍棒,狠砸那些惊慌失措的军卒,却是收效甚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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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积威之下,普通军卒对于参将赖天寿麾下家丁,自然十分畏惧,即使如今猛然受惊慌乱,却也是不敢反抗。
不过,他们不敢反抗是真,但也不等于他们就会十分乖巧地服从家丁指挥。
当他们看到马鞭、刀枪、棍棒纷纷向自己挥击之时,一个个扭头就大声尖叫着,慌不择路地奔两边山坡奔逃而去。
这些事说来话长,然在当时,也就是一瞬之间的事。
“嗵”的一声,号炮再响。
赖天寿这时也就才堪堪稳住自己胯下战马,抽出腰间佩戴的宝剑,高举过顶,大声吼叫,却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究竟叫了些什么。
却看到谷道出口处,两边山坡上一片鲜红颜色,滚滚而下,随着他们越冲越近,“砰!砰!砰!”的爆响,也接连传来。
每一声爆响过后,都有一小团灰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逐渐飘散在空中。
他一把抓过身边家丁队头,在他耳边大吼:“中伏啦,杀过去,不可让贼人堵住谷口。”
转过身,又对另一家丁叫喊着:“快……去羊房堡……叫鲍守操速速来援……快去……”
恰在此时,一个家丁抬起手里狼牙棒,指着南面缓坡,惊呼:“赖爷,贼子马队……马队……”
赖天寿循声望去,只见坡上一片鲜红颜色,迅猛冲下,一人高的蒿草瞬间倒伏,犹如波浪一般,滚滚而下。
他还未来得及作出该有的反应,便即听到另一家丁的惊呼:“这边……这边……也有……”
赖天寿毕竟是一路分守参将,处乱不惊,他头脑飞转,迅速作出了决断,大声吼道:“尔等,护我往西边杀出,只要近了羊房堡,便不惧这些贼人。”
直到此刻,他仍然以贼人来称呼攻击自己的兵马,即使在心中已经断定,虽然在心中已经断定这必定是永宁伯张诚派来的兵马,但口头上却仍是不肯承认。
然此刻的宣府中路守军,已经混乱不堪,即使有家丁护在身前身后,却依旧寸步难行,前面已经完全拥堵在了一起,并无一点空间,可容通过。
阵阵恐惧嚎叫中,惶恐的中路守卒们,又突然听到左右传来有如闷雷洪流般的铁蹄声,他们入目所见,南北两侧,尽是青红潮水般的铁骑洪流,向着他们的滚滚而来。
两翼的铁流奔腾不息,犹如翻江倒海的巨龙一般,滚滚而下,那股似乎能够笼罩天地的杀伐之气,更直冲云霄。
赖天寿麾下兵卒,都已被这骇人的气势所惊吓,虽然大部分的人都四下里奔逃,但也有些人甚至忘记了逃跑,就傻愣愣的杵在那里,就连家丁亲兵的马鞭刀砍都无法驱散他们。
直到混乱的队伍中,猛然间,有一人发出撕心裂肺般的绝望嘶吼:“啊……是骑兵……骑兵来了……快跑……快跑啊!”
这一声嘶吼,似乎比家丁们的马鞭刀棒更为有效,轰然之间,赖天寿麾下的中路守卒们便四下奔逃,彻底溃败开去。
他们向着四面八方,如没头苍蝇般,没命似地到处乱跑,个个皆顾头不顾尾,恨不得自己爹娘当初能多给自己长出几条腿来!
虽然,一众家丁们仍在不断地大声喝止,不过,大家现在都只顾逃命,还有谁肯听从他们的号令?
见此情景,众家丁们也是没了办法,不得不将手中武器向着堵路的守卒挥去,一时间,哀嚎遍野之声更是充耳可闻。
铁骑奔腾,转瞬即至。
…………
林芳平之所以要亲率虎卫骑乙部,截击中路参将赖天寿,并非是对黄保忠不放心,恰恰是对于这一击太过重视,他才会如此。
策马而下,瞬间便冲到了中路守兵的身前。
林芳平其实早就看到,那个身穿白色亮银盔甲的赖天寿,有向西逃窜之意,可接着就见他逃窜之路,已被慌乱军卒们堵得死死……
心中顿感安慰,然他在心中也知,此一情形,稍纵即逝!
所以,他大声吼叫着率领麾下虎卫骑,嘶嚎着冲杀而下,其所去的方位正是赖天寿所处位置,面对已然慌乱的中路守卒,林芳平的心中只有恨,并无一丝怜悯之情。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永宁伯的教诲,时刻记在他的心中……
在虎卫骑将士们的刀砍锤砸之下,那些还没有来得及逃跑的军卒,瞬间便栽倒一片,而哀嚎悲鸣之声更甚。
不过,就是这么一下简单的阻拦,赖天寿就已经在家丁们的护卫下,破开慌乱的守兵,向西逃去。
虎卫营乙总把总黄保忠,虽然也配备了两杆手铳,然他还是更愿意使用弓箭,毕竟,这个大家伙自己练了快三十年,可不是说丢弃就丢弃的。
只见他策骑在战马之上,摘下弓矢,握于手中,一支利箭便搭在弓弦之上,“嗖”地一声,随着箭矢射过,赖天寿的耳朵处,一股血箭斜向上飘散开来。
…………
赖天寿强忍着脖项处钻股刺心的疼痛,在家丁的护卫下,向西而走。
然,他才策马奔出十余步,眼见就要脱离林芳平的追击范围,只见斜刺里一个黑影扑来,与赖天寿双双落马。
众家丁惊呼之际,更多的虎卫骑策马追上,双方立刻便混战起来。
“啊……”
悲鸣惨叫之声,接连不断。
一个还未死透的中路守卒,仰倒在地上,正准备挣扎站起,却见一个虎卫营骑士策马冲上,手中的虎枪奋力一砸,那还未死透的守卒,立时就鸦雀无声起来。
更有一个守卒倒在地上,被虎卫营战士策马奔上时,马蹄生生踏在那守卒的小腹部,登时便是肠穿肚烂,其状惨不忍睹。
虎卫营乙总一队的队官赵尚旭,出其不意,将赖天寿从咱妈上拽下,他死死抓着赖天寿的身体,久久不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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