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三千 第53节
莫白就守在无衣殿外,见了我,愣了一下迎上来:“昌平公主是来探望世子大人的?”又解释,“世子大人的伤疾犯了,太医说不能见风,是以无法出来相迎,公主勿怪。”
说着,便将我引去书房。
虽是初春,天气依旧寒凉,屋内焚着一盆红罗炭,于闲止坐在书案前,正提笔写着什么。他浑身只着月白深衣,肩头披了一件淡墨色外衫,秦云画立在一旁为他磨墨,见我进屋,轻声提醒:“世子大人,昌平公主过来了。”
于闲止的笔头顿了顿,但他没有抬目,很淡地“嗯”了一声,续着写了下去。
秦云画搁下墨锭,过来对我施了个万福,将我请到左手旁落了座,提起茶壶斟茶。
对面的博古架下搁着一张竹榻。
无衣殿从前是二哥的寝殿,二哥习武,书房不常用,因此那时这里是没有竹榻的。
我想起两年前,于闲止初来京师,我曾日日去他府上蹭闲饭瞧话本子,午过十分困,没处打盹儿,过了两日,他就为我在博古架下添了一张小榻。
茶水是冬日里余下的极品普洱,秦云画搁下茶壶,对于闲止行礼:“世子大人,药汤熬好了,云画为您取药来。”
于闲止不疾不徐地又写几行字,直到最后一笔落下,才答了声:“好。”
书案头的小盆炉点着两支檀香,于闲止收了笔,移目来看我。他的确是病了,脸色十分苍白,隔着袅袅轻烟,眼底也是云遮雾绕的。
我握着茶盏,想起此行的目的,道:“听说世子大人病了。”然后问,“世子大人的病可好些了?”
于闲止一时没答,过了会儿,才清清冷冷地回了一句:“你觉得呢?”
我道:“昌平自然盼着世子大人能安泰无恙。”
他“嗯”了一声算是应我。
书房内寂然无声,好在没过多久,秦云画就回来了。她手里的药汤极苦,这苦味我闻过,去年我随于闲止去江陵,有回他吃了酒,伤疾犯了,越叔便为他熬了这么一碗药,后来我离开江陵,还将药方子收了一份。
秦云画将药汤呈上,于闲止接过搁在一旁,并没有吃。
秦云画道:“世子大人,太医嘱咐过了,您服药的时辰是不能耽搁的。”
于闲止没理会她的话,只说:“你先出去。”
掩门的一声轻响让整个书房又重归寂静,于闲止在书案前坐了片刻,对我道:“你有什么话直说。”
我想了一下:“三言两语说不清,世子大人还是先服药再——”
“你难道不是过来打听沈羽借给我远南的四万军吗?”他打断我的话,“你想帮你两位皇兄收回这四万军,本王说得可对?”
我抿了抿下唇,只作默认:“什么事都瞒不过世子大人。”
于闲止又道:“是不是本王不生病,昌平公主还找不着借口过来?”
我道:“世子大人说笑了,年关一过百事繁忙,世子大人更有诸多要务要料理,总不至于在病中等着昌平。”
于闲止淡漠地看了我一会儿,离开书案,步来我身前:“本王就是在等你。”
他一走近,我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
我愕然抬头:“你饮酒了?”
于闲止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没有作答。
我又看向书案,堆砌如山的卷宗旁搁着一个白瓷瓶,我走过去掀开瓷盖一闻,确实是酒。难怪他要在案头的小盆炉里点两支檀香,原来是为了遮酒气。
于闲止的伤疾最忌饮酒,一饮则犯。
可他这么一边吃着治病的药一边饮着害病的酒,愈而伤,伤而愈,是什么道理?
我回身看他,想问,但话未出口,我就明白过来。
他早就料到我会为了辽东的四万军来寻他,所以故意饮酒犯疾,给我一个来无衣殿最好的借口。
于闲止淡淡道:“饮得不多,每日一杯,等昌平公主过来了,这酒便可以停了。”
屋内焚着的红罗炭一截化灰,露出里头彤云一般的火色,于闲止的语气叫我觉得不安,我定了定心神,道:“世子大人既是等着昌平,想必一定有事相商,世子尽管直说,昌平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昌平公主这话是何意?意思是本王的问,你如实作答,待会儿你的问,本王也当如实回答?”于闲止的声音仍是清冷的,“童叟无欺,买卖公平,如今昌平公主的每一句话,本王都要三思了。”
我道:“其实昌平要问什么,世子大人都知道,世子大人的问,昌平也一定坦白。”
于闲止看着我,目色悠悠:“实话实说?”
我点头:“实话实说。”
我原以为他会问我为何要将赐亲灯笼里的名字换成沈羽,没想到他沉默了一会儿,蓦地开口:“你这些年……可曾有那么一刻,心中有过我?不是远南的大世子,只是于闲止这个人,你可曾有那么一刻,想过做我的妻?”
我一下愣住,抬目去看他的眼,眸深千丈,一眼望不尽,看久了便泥足深陷。
我避开目光,又去看窗外一株梨,梨花开得晚,尚未来得及打花苞,枝干光秃秃的,像是这个春还没来就过去了。
“如果你不是远南的世子,我不是大随的公主,我们天远地远的两个人,何来相识?世子大人与昌平说笑了。”
“若本王执意要问呢?”于闲止却道。
身旁就是书案,我抬手撑住案头,指尖却不经意一凉,原来是碰到了那壶装着酒的白瓷瓶。
淡淡的酒气传来,也不知是否是被这酒气迷了心窍,我应道:“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儿见!
第80章 他山之石 18
于闲止幽深的眼底忽然涌起潮水。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忽地失笑:“早知本王便不与你做这个买卖了,你今日来,是为你两位皇兄讨辽东的四万军的,倘不先给本王一个称心如意的答案,本王一旦心情不好,不愿把兵让出来了怎么办。”
我微咬了咬下唇:“昌平说的都是实话,信不信全由世子大人。”
于闲止朝我走近,冷声问:“实话?”以近乎揶揄的语气,“你心中有我?”
他离得太近了,襟口几乎就要碰上我的鼻尖,吐息间,清冽的气息混杂着酒气扑袭而来,那滋味像把霜雪化陈酿。
我紧紧扣住身后的书案,点了点头,又答了一次:“有。”
于闲止刚要开口,外头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莫恒立在窗前:“世子大人,军中急报。”
“说。”
莫恒犹豫了一下:“可是……”
于闲止看了我一眼:“无碍,直说便是。”
“是。”莫恒答,言简意赅:“大随月凉山守将梁亥反了。”
我心中猛地一沉。
月凉山位于大随与平西的交汇处。
慕央跟我提过,大随凡重镇边疆都有守兵,而在北漠戍边的,是镇北大将军萧勇与七万随兵。
而今燕兵由北漠入侵,平西起兵,萧勇正率兵抗敌,可他的后方,月凉山守将在这时候反了,意味着什么?
我不敢想,张了张口,只嗫嚅着道:“我、我要去找大哥二哥。”
于闲止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淡淡道:“你去找朱煊朱焕有何用处?这是在九乾城,我能接到的消息,他们二人必然能接到。”
他盯着我:“你知道现在大随应该怎么做吗?”
我努力压住心中惊乱,问:“怎么做?”
“迅速召集兵马突围。”于闲止道,“眼下燕兵、平西军、月凉山守军形成合围之势,将萧勇和七万随军困在北漠,萧勇虽能抵抗一阵,但不出三月,必败无疑。”
“为何只有三月?”
“因为他们没有粮草供给,平西谋反,自不可能再给随军粮草,大随境内的运粮之路被月凉山梁亥切断,鞭长莫及。加之燕兵、平西、月凉山守军轮番进攻,萧勇的兵一定应付不暇,一群断粮的疲兵能撑三月已堪称尽忠职守,三月后,他们必成溃败之势。”
我道:“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人去救,大随损失的,除了平西的几个城池与月凉山,还有大将军萧勇与这七万条性命是吗?”
“是。”于闲止斩钉截铁,“除非萧勇也反,但这必然不是你两位皇兄想看到的。”
外头又传来莫恒的声音:“世子大人,眼下正是好时机,我们可要去信给王上,采取行动?”
什么好时机?是趁着大随自顾不暇,来分一杯羹吗?
我抬目看向于闲止:“你们想做什么?”
于闲止道:“你还有心思管远南?”他看了窗外一眼,吩咐:“容本王想想,你先退下。”
“是。”莫恒应了一声,渐渐走远了。
于闲止问我:“突围需要什么?”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兵。”
于闲止又问:“这个带兵突围的人,谁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心中闪过几个将军的名字,想要开口,一时间又觉得不对。
于闲止替我答:“朱焕。”他解释,“因为带兵突围是深入险境,除了面对燕敌、平西军,与月凉山反军接连不断的攻势,更要担负起众将士的信任。他必须是一个一生绝无可能背叛大随的人,必须让陷入困境的萧勇看到希望,所以他必须姓朱。”
“这时候。”于闲止微沉一口气,“每一分兵力对大随来说都十分重要。”
每一分兵力。
“你是说……沈羽借给你的四万军?”我道。
于闲止的脸上仍没什么表情,他只是更靠近了些:“将你赐给沈羽,的确是朱煊走的一步巧之又巧的棋,起码稳住了辽东,让大随不至于在当下就分崩离析,但这之后呢?内忧暂且抚平了,外患呢?三个月,从南面调兵肯定来不及了,大随境内如今能凑出多少兵来?倘朱焕仅带着五万随兵就去月凉山突围,只怕是九死一生。”
我想我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你能不能……”我有些艰涩地开了口,“把你手上的四万辽东军……”
“你方才的话,是真的吗?”他打断我。
我有些茫然,愣了一下:“什么?”尔后反应过来,轻声道:“是真的。”
他伸手覆上我扣着书案的手,微倾下身,鼻尖几乎要碰上我的鼻尖。
“可是我无法相信。”他说,“这两年来,朱煊让你跟在我身边,是不是骗我?是不是你们兄妹三人的一出瞒天过海之计,好让你在战起时,顺利牵制住辽东?”
我心中只觉苍白:“我说什么,世子大人都不愿信了。”
于闲止眼底复又涌起涨落不定的潮水,他俯下脸,唇上柔软沿着我的嘴角轻擦,声音低沉得令人心惊:“你可以证明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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