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曳影
镜湖比武结束后,便是国子监与唐御书院的品学会了。
在这之前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五月中旬是郑雪表哥严景城的生辰,他去岁为着照顾生病的郑雪错过了科考,今次是一定要金榜题名的,因此他今年的生辰也格外重视,宴请了许多鸿升堂和广业堂的同砚。
岑湘和他交情浅薄,本不在宴请的名单里,但郑雪向来内敛,怕在场人多无法招架,便又拉着她一道去了。
马车上,郑雪看着岑湘手上的贺礼,问:“你准备了什么?”
“笔山和砚台,临时买的,不是什么名家之作,不过也花了许多银子,一会儿我可要多吃点补偿自己。”
“下次你生辰总能收回来的,怎么这点银钱也计较。”
“是是是,小人的礼物怎么能比得上您的墨宝?”岑湘揶揄道。
郑雪抱紧手中画卷害羞的低下了头。
她手里是她花了许多时间亲手绘制的贺图。
说起来这张贺图,还有岑湘的一部分功劳。
那日课间学子们讲起镜湖比武,提及严景城与殷胜一战时,岑湘道:“我比他们厉害。”
虽然大家都知道此二人与武学几无建树,但也没人把岑湘说的当回事。
大家都不信,岑湘也不执着。
唯有没赶上镜湖比武的郑雪,兴致勃勃要看她的武艺。
难得有个肯相信她的人,岑湘便带了剑,在无人处给她演示了一番。
舞剑完毕,颇为自得的昂首看向郑雪:“怎么样?”
“好厉害!”郑雪拍手道。
“可以给我看看你的剑吗?”
“当然。”岑湘将从心递给郑雪。
郑雪摸着剑,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很快便恭敬的将剑还给了她,接着跑回了广业堂。
岑湘拿着剑,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今日看到郑雪的画。
她望着画轴上,显露于匣中的宝剑,问:“曳影之剑?”
郑雪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嗯,参考了一些你的从心剑,多谢了。”
“剑鸣匣中,期之以声。你要画了送给严景城?”
“嗯。”郑雪点了点头。
原来根本不是崇拜她的武艺,岑湘叹了口气。
“帝颛顼有曳影之剑,腾空而舒,未用之时,则常于匣里如龙虎之吟,用之,则指其方能克伐,”岑湘顿了顿,“用此剑来指代你表哥,多少有些……”
她话未尽,郑雪听出了她对表哥的轻视,忙道:“我表哥其实很有才华,只是性子直,而且去年为了我……”
岑湘眼见她又要陷入自责,赶紧扯开了话题。
没过多久,二人便来到了严景城宴请宾客的酒楼里,酒楼虽不出名,环境也算雅致,大半都被严景城包了下来。
今日为了尽兴,来的皆是些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女们,自然也不可避免的,遇见了同样前来庆贺的殷画竹。
岑湘见殷画竹的侍女手中同样捧着一个卷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而殷画竹则无视的从她身边走过。
自律书事情之后,她干脆对岑湘撕下了伪善的面具,见了她便如没看见一般,甚至不拿正眼瞧她,岑湘早已习惯她这副样子,并未将此当一回事。
人来齐后,大家便各自宴饮起来,因都是些同龄人,自然氛围也无拘一些。
在岑湘眼里,马球诗会生辰宴,皆是用来吃吃吃的,今日严家的菜品很是不错,她吃的倒也舒心。
郑雪连喝了许多沙果水,没过多久便起身要去茅房,见岑湘专注吃食,便只带侍女点墨执着画卷同她一道去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二人便回来了。
席间乐声如水,众人兴致正酣时,严景城走上了台前,他朗声道:“感谢诸位今日驾临严某的生辰宴,严某虚长各位几岁,如今尚无功名,总是深感惭愧,今日赏脸前来的都是看得起在下,日后景城若是建功立业,定不忘记诸位。”
“哎,景城兄何必客气,你去岁品学会上大败那范文先,当日那篇时赋谁人不赞,若不是因为家事耽搁,如今必在翰林任职了,这般妄自菲薄,可真是折煞了我们这些同袍了。”同学甲说。
“哪里哪里。”
“哎,我看今日大伙除了来为你庆生,还都等着你金榜题名呢,送的礼物必然都与寻常不同,不弱选几件拆给大家看看,也让我们涨涨见识怎样?”同学乙说。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我们送礼的人都不介意,景城兄便拆了给我们长个眼吧。”
“好吧。”
在座都是学子,又都是有身家的人,喜好风雅之事,送的贺礼自然也不会太差,严景城按着那人提议拆了几个礼,其中不乏新鲜好看的物件。
那贺礼上各自贴了送礼人的名姓,他展示了几个之后,终于拿起了写着殷画竹名字的那卷长轴,殷画竹嘴角含着一抹温柔的笑意,道:“快拆开看看画了什么吧!”
缚绳一解,画卷滑落。
岑湘的眉心忍不住皱了起来——
那画卷上一柄长剑卧于匣中,四周剑影翩然如龙虎之吟。
下首的徐千行道:“这剑画的如此精妙,画竹,你的画功越发涨进了。”
那画分明合郑雪画的一模一样。
岑湘回头,见郑雪一脸茫然的站在原地,她面上的血色仿佛在这一瞬间褪去了,生生地被钉在了这方寸之间。
严景城赞叹的抚着画纸,道:“剑鸣匣中,画竹,你费心了。”
“哪里。”殷画竹依旧保持着她得体的微笑,道,“我的画功怎及阿雪的,景城,还不快让我们观赏下你表妹的墨宝?”
“是啊是啊”有人起哄道
“好。”严景城自他的书童处取了郑雪的画便要拆开。
郑雪总算僵硬地动了起来:“别……”
然而为时已晚,打开的画卷上,赫然画着几颗从树枝上摔下来,已经破损的烂柿子。
四下里一片嘘声。
“她怎么画这种东西?”
“晦气。”
“柿子落地,不是说落第吗?她这是什么意思?”
郑雪红着脸辩驳:“我不是,我没有……”
然而那画上有郑雪的落款,这是殷画竹一贯的伎俩了,根本没人会信郑雪。
徐千行戏谑地瞧着郑雪,道:“郑雪,去年严公子为了照顾你这个表妹才没有参加科考,你怎能恩将仇报,画这种东西诅咒严公子落弟?你是怕严公子高中之后你这出身低微的配不上他?”
“我没有!”一贯轻声细语的郑雪,一反常态的涨红了脸,大声喝止徐千行。
郑雪在学堂里一贯不起眼,同陌生人讲话总是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蝇,这突然地一吼,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大家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
郑雪错愕的望着惊住的众人,又缓缓回头,泪盈于睫。
严景城这场本该隆重且喜庆的生日宴,到此算是毁了。
“表哥……”郑雪小心翼翼,生怕碰碎什么一般。
严景城失望的看了她一眼,而后转头,厌倦般说道:“你出去吧。”
“我……”她眼里最后一丝色彩也暗淡了下去。
“出去!”任谁原本气氛正好的宴会被破坏了,都会不满,还是这样不吉利的预兆,严景城终于不耐烦了。
郑雪的眼泪落了下来,双手掩面,疾步奔出了酒楼。
岑湘跟着跑了出去,她先拉住了前头追赶郑雪的点墨,问:“怎么回事?你们小姐的画怎么会落到殷大小姐手上?”
“都怪我,方才我们家小姐去茅房,我便在外头等着,后来就撞上了殷大小姐的丫头,想来便是在这个时候被她们调换的,”点墨十分自责,也是一幅要哭的样子问,“怎么办啊,傅小姐?”
岑湘低头思索,觉得这事毕竟与她上次弹琴不同,一时半会儿还真无法解释。
点墨沮丧的问:“可以让殷大小姐当场再画一幅吗?”
“怕是不成,殷画竹本也精通工笔,那曳影剑虽讲究意境和心意,但也并非难以模仿。”
郑雪原本已经回头等待她的好主意,听见她这么说,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哭着上了马车。
岑湘想要上前劝慰,她只抽噎着道:“我没事,我就想回去静一个人静一会儿。”
她这样说了,岑湘也不好再跟上马车,只好劝道:“你不要想不开,我会有办法的。”
“好。”郑雪直到她是在安慰她,哽咽着点了点头,放下车帏,带着点墨一道离去了。
岑湘独自愣神在了原地。
此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想了想,咬咬牙,干脆又回了酒楼里。
里头已经恢复了热闹,但见岑湘进来,便有人笑着道:“这不是郑雪的好姐妹吗?怎么还有脸回来,没吃饱吗?”
岑湘平复了心情,见那幅落第图已经被丢在纸篓里,俯身将其捡起,展开后仔细端详起来。
看她这幅样子,又有同砚讥嘲道:“捡那晦气东西做甚?”
岑湘并不理睬他,想了片刻,终于拿着画卷抬头道:“这可不是晦气东西。”
“什么”
“你看这上头有几颗柿子?”她神态自若,仿佛完全不为方才发生的事所影响。
“七个?”对方数了数,回答。
“不是问你这幅画上有几个柿子,而是这树枝上剩下几颗?”
“两个!是两颗柿子!”人群中有人明白过来。
“是,正是只留了两个柿子。”岑湘抬头,双目迥然的看向严景城。
“郑雪为了给你庆生,熬了许久为你准备的画,树梢上只留了两颗完好的柿子,寓意好事成双,希望你不止科考有名,更能一举得到个好的官职,她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怎会咒你名落孙山?你却将这画弃若敝履,当真是辜负了她的心意。”她的话语连同那树枝上两颗完好的柿子,仿佛极有份量般砸向严景城。
“我,我不知道……”严景城张口结舌,举步想要将她手里的晦气东西收回。
岑湘看着他错愕后悔的样子,只觉得这男人毫无担当,在殷画竹与郑雪间左右摇摆,牵扯不清,郑雪却为了这种人伤心难过,真是不该。
她四下环顾,觉得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便向严景城行了一礼,道:“无论如何,还是祝严公子生辰快乐,小女子先告退了。”
临走前正经过站在一旁的殷画竹,她抬头,对上她隐含愠怒与轻蔑的眼神,岑湘回敬了一个四两拨千斤的微笑,离开了酒楼。
好在郑雪确实只是为了这事独自冷静了一天,第二天便神色如常的来国子监上课了,见了岑湘便道:“昨日的事我听说了,多谢你。”
岑湘道:“动动嘴皮子的事,终究是牵强,若你那画和我的剑多几分相似,兴许还能带了剑替你解释。”
“已经很好了,换了我只会哭罢了,哪想得到这样的话。”
“当局者迷,”岑湘道,“严景城后来找你道歉了吗?”
郑雪摇了摇头:“但他应当已经原谅我了。”
“本就不是你的错……”
她们话没说完,褚明知进了教室里。
时间很快便来到了品学会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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