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亲否,怨怼有时不可遏
三年了,墨奈对西离川许多人、许多事的了解,不再是捡一耳朵的道听途说。
半年一次的祥和议事、甄志勇的私下吹嘘,乃至灵鱼小店里宋旗、王凡打探的消息中,或多或少会提到露仙宗。
从头说起。
露家本是此界极南无尽海里,抚仙群岛里不大不小的修真家族,总有金丹修士,却从未出过元婴。
这样的三阶灵岛,在无尽海上不知多少,千百年的繁衍生息,早就人满为患,要不是无数夺岛厮杀,怕是挤都挤不下。
在墨奈建宗时,拜无登就讲了不少外海故事,而真实情况比他所说更惨。
别说外族登岛,就是同姓同族的血亲,为了自家这一支,也会下死手,许多乱本命、杂灵根的本族修士,与凡人无异,很小的时候就要流落毫无灵气的荒岛,别说修行,生存都是问题。
也因为是从血淋淋的厮杀中挣出来的,外海修士在修真界的名头极响,每次开拓XJ,主地宗门总会招揽外海修士,酬金开得厚点没事,反正蛮荒里的古兽、灵兽大把,为之陨落是平常事。
露之恩,因本命器过于怪异,几乎寻不到同参之物,测出灵根就被丢到一个方圆十多里的海岛上与凡人、海兽争命,因此也养成了孤傲、阴狠的暴戾性子。
至于露之恩如何被化神大修士【抚仙岛主】看出天赋异禀,招至麾下培养,就不为外人所知了。
情报也就这么多,毕竟西离川最不能明目张胆打听露仙宗的,就是遂心宗了。
墨奈曾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
在梦里,总是一个黑衣的宫装少女踏巨浪,伴随着咆哮,撞开遂心宗的大殿屋顶,冰冷刺骨的海浪翻腾,遂心宗众人如汪洋大海里的一根枯草。
山门大殿的屋顶被永不停歇的海浪打了个稀巴烂,墨奈在起起伏伏的水里仰头,看见原本是天空的地方,仍然是水,仍然是浪,仍然是海。
哭喊、尖叫,王凡咕噜噜着气泡下沉,燕柒向他伸出无助的手……
墨奈想去救,却被大殿中央的如巨雷般的一声冷哼打断,露之恩踩在浪花上,走过来,似笑非笑问他:你在看什么?
在噩梦里,他心中只有两个字闪过:完了。
“完了。”露仙宗某不知名的偏殿外,墨奈还未干的一脊梁骨冷汗,又继续冒了出来。
“兀那小修,你成亲了?”
念头一瞬间,心中百转千回次,再脱口而出的,却是他不受控制的回答:“还……还没过门儿……”
“什么是过门儿?”露之恩不知道在天灵盖上方的哪里。
嗯?
“过门儿分两种,一种是连接曲首、曲尾的演奏,一种是娶老婆的意思……”仍是言语不受控制,他这才意识到,对方在用某种道法在蛊惑他。
而且【土木形骸】根本用不了……
“你那房里的没过门?”
“哦哦哦!那个是小修纳的妾,门里师弟师妹觉得吕家送媳妇上门不是好事,所以先给我讨个小老婆放着,我是挺喜欢的,但嘴上没说,随门人捯饬……”
完了,这跟拉家常似的再说下去,性命就堪忧,我怎么就没个燕柒那样的本命呢?
“在年节时候,大伙儿把我灌了个半醉,其实一点灵酒,要醒过来也就是打个坐的事,但我并没有哈,我也借着酒劲儿顺从了哈哈,夜里,我看到黄姑娘模样,顿时……”
说到最关键处,墨奈“噗”的吐出好大一口鲜血,沁得胸口全是,更为痛苦的是,脑中像多了把锯子,来回切割神识。
“宗主,收了神通吧。”不知什么时候,露吔来到他身边,搔着头皮屑没好气的说。
“噼”的轻轻一声,天灵盖上方的屋顶不知什么东西碎了,然后恢复平静。
露吔熟练地掏出一瓶丹药,想一想,索性塞在墨奈手上。
“都给你算了。”
墨奈愕然张着嘴,牙齿都是血红的,这丹药什么成分都不知道,怎么敢吃。
“你吃。”头顶的露之恩下令。
“哦。”
墨奈熟练的倒一颗,吞下去,顿时一股清凉的能量散在丹田,仿佛有一小片海浪在身体里翻涌,他闭上眼,让这股力量在体内流转、凝聚、升华。
渐渐的,他整个人和天地法则链接起来,神识敏锐了一点,灵力厚重了一点,身体轻忽了一点。
锯子也消失了。
“好东西啊!感谢前辈让小修因祸得福!”他擦擦嘴角的血,“小修无碍了,而且现在特别挂念门人,就先回去了。”
露吔搔搔头:“这丹药也就第一次起点反应,快走吧,别死这……这样,你让廉家后生在我山门等七天,七天后再看!现在赶紧家走。”
哦哦。
顺着快走惯了的小路,从侧门出了露仙宗,扯着廉方嘱咐几句,头也不回的飞葫芦过湖,朝自家山门狂奔。
“七天?很难么?”
廉方知道墨奈在露仙宗门口做作的龌龊事,自认为不输这奸猾小人,当即清清嗓子,朗声拜山,按下不表。
这头墨奈逃难似的坐飞梭回宗,道袍上好大一团血渍也懒得换,倒是在飞梭上抢了个靠窗的好座位。
人过鬼手北湖,就看到几个披红挂绿的女子,在湖边嬉笑追打,莺莺燕燕的声音很远就能听到。
上了岸,他双臂抱在胸前,高高的大礁石上扮了会子高人,才等到燕柒施施然过来。
“这都是谁?有人要在我家湖上开画舫么?”墨奈挂着笑,“怎么没看见廉媛?”
燕反问:“受伤了?”
他不要脸的笑说:“没事儿,和金丹巅峰过了两招,不慎落败,问你话呢,廉媛呢?还有,这谁家的大姑娘?”
其实已经认出来陌生女子中的一个,甄志勇第三个妾室,平日假装美婢跟在身边的小丽。
没的说,此时甄志勇必在山门里,而他的这几个爱妾,既是同游,也算人质,诚意满满。
“师妹先在这里恭喜掌门了,那廉媛耐不住,携灵鱼去露仙宗了,”说完之后,燕柒很没礼貌的拱拱手,重新回甄志勇几个美妾身边。
“什么跟什么,话说得颠三倒四的!越来越放肆了。”
带着莫名其妙,走马观花似的走在回山门大殿的路上,盛夏已至,宗门里的花草愈发的茂盛、动人。
从蜿蜒小径上的参天松柏,走到小桥流水下的红鲤鱼和绿鲤鱼,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在悼念史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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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个才蓄了八字胡的小伙子,已陨落许久了似的。
“掌门……掌门……”
有气无力的声音,吓得墨奈一激灵,回头看,才发现是瘦得不成修士样儿的何昆。
“阿昆,你怎么搞成这样了?有事?”
只能明知故问了,这孩子自打在游龙帮和那个凡家女子游了湖,回来灵气不思丹药不想的,眼见是患了相思苦。
只是游龙帮蛰伏三年,一举拿下宿景门,如今正在春风得意中,当日和何昆同船的女孩,估计是谁家修士的掌上明珠,哪里看得上何昆这等没有灵兽的兽灵根?
“我……我无事,大殿有客,老太太让您赶紧去。”
行吧。
挥挥袖子,将悼念之情以及门人狗屁倒灶的儿女私情赶走,快步上山。
进了宗门大殿,就看到穿一身短打服的甄志勇,大大咧咧喝茶,与吴正、贾谷钰谈笑风生。
“哟哟哟,墨掌门,许久不见,清减了啊,”一看到墨奈,甄志勇迎了上来,忽又发现墨奈胸前血渍,表情有些过于生动了,“说,是谁敢动手打伤我家墨老弟的?报上名字,大哥替你出气!”
墨奈不言语,先坐了自己掌门位置,将贾谷钰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舒爽的叹一口气,这才回应:“露之恩打的,志勇大哥去替我报仇吧。”
甄志勇的三白眼瞬间转三圈,笑起来:“露前辈与墨掌门斗法,我等哪里敢插手?”
“你来干什么?”墨奈没好气。
筑基修士甄志勇,丝毫不生气:“哈,真是说笑了,咱两家灵地挨着的,墨兄弟成亲,做哥哥的不来提前道贺?也是巧,你成亲那时,我家灵田里的果儿正熟,正和客卿老太太谈生意呢。”
“什么?我要成亲?什么时候?娶谁?吕家的?”
贾谷钰递过来一张帖子,或说是通报,上面有鼻子有眼的写了大婚日子,订在凡世的“祈寿节”,算是对应了【活到死】的判词。
至于女方情况,就写了一行字,十分敷衍。
这里面的弯弯绕很好解释:廉家二修士来投,自己又去了趟露仙宗,怎么看都是又傍上高宗贵族的样子,吕乌语自然迅速将族女嫁过来。
“哼哼!我答应做新郎官儿了么?”他嘴硬,心里知道拒绝不得。
“说的是呢,”甄志勇一点架子没有,搂着墨奈肩膀,把他按回椅子上,“不过吕家势大,除非露家出面,不然这亲……”
墨奈冷笑:“甄前辈别试探了,我和露家毫无瓜葛,这次去,是帮廉家父子缓和关系。”
是是是,可你胸口的血怎么来的?敢拿露之恩吹嘘?
三白眼转啊转,就转了个话题:“还有个事,封家托我给你带个口信,说封丹师是散修改了姓加入他宗门的……”
听到这话,墨奈正色:“甄前辈,请随我来。”
到了后山的墓园,墨奈在史禾的坟前立了一时,等甄志勇念了《洞玄庆云决》里的几个悼念陨落修士的法句,又带他到后山僻静处的乱石堆前。
一座合葬玉棺,夹在乱石头上,墨奈略施灵力,掀开馆盖。
几乎断成两截的封丹师,仍是被【赤癍熊】折断身子时的惨状,原封不动的被运到玉棺里保存。
“嗬!墨掌门!你不是在玩鬼修那套吧?封丹师尸体怎么在你山门里?”
墨奈气愤的说:“这恶贼,刻意与我宗门交好,趁我家被宿景门调遣,入山门偷袭,害我师弟史禾惨死,甄前辈相信是他个人所为么?”
甄志勇赶紧澄清:“啊!这事我可不知道,否则我怎么会替封荣说情?”
墨奈点点头:“我知道甄前辈不知情,否则怎会带你来这。晚辈只问甄前辈一句,有朝一日,我杀进封家,甄前辈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三白眼转啊转。
“哈哈!要哪一天有这等好事,我拍巴掌欢迎,随时喊我!”甄志勇一指玉棺里的尸体,“只是……我等修士,苦行于天地间,死者为大的事,也没必要这样吧?”
“哼!我给他买口棺材,算是顶便宜他了,甄前辈放心,等灭了封家,我自会这狗贼烧了、扬了。”
封丹师来赚自己山门,如同抄家灭族,这还讲什么人情世故,岂不是笑话,尤其这话从甄志勇嘴里说出来,墨奈是不信的。
“嘿嘿,扬了也行,这么放着总有些渗人不是?”甄志勇知道墨奈在气头上,也懒得再说什么,“那墨掌门,咱们说定了,有好处一定喊上老哥我哈!”
“一定。”
两只大手握了握,算是有了个口头协议。
至于何时才能杀上封家,墨奈根本没有计划,但此时不趁势稳一稳甄志勇,下一个袭上椅子山的,估计就是眼前这贼眉鼠眼的家伙了。
说过正事,墨奈和甄志勇表情又活泼了,重新称兄道弟起来,一练气一筑基携手游山。
中午大摆宴席,黄欣也被甄志勇怂恿着请出来,两个宗主“弟妹嫂嫂”的互喊、碰杯,所谓宾主尽欢,莫过于此。
席间,墨奈和甄志勇互送弟妹、嫂嫂礼物,甄志勇的几个妾室,墨奈把露噫给的丹药送了几颗出去,甄志勇闻了闻,很是高兴,还问有没有多的。
“嘿嘿,这是谁家的你想想。”墨奈笑得诡异,又把露吔塞他怀里的二阶【宁神安魂丹】送了一颗甄志勇,甄家主恨不得当场学了凡世礼仪,和墨奈烧个黄纸杀个大公鸡。
尽兴后,墨奈亲自送甄志勇一行下山时,两方虚伪客套的话说到了词穷。
甄志勇呲着的黄牙就没阖上过:“行了墨大弟,甭送了,你跟老哥我客气什么?几步路的事。”
“那怎么成,百年修真途,我也就认了甄大哥一个大哥……”
正盘算着要在湖边挥手道别挥到手酸,才能把这西离川的真小人送走,一个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
“墨奈……墨奈……”
身后,若有若无、有气无力的声音飘飘荡荡,墨奈迅速跳开、拔出【青银印】、结五行防御罩,一气呵成。
甄志勇倒是沉稳,一个护罩将身后女眷圈起,再拦在墨奈身前,万夫不当的气势有了。
他心道:嗬,老甄你来真的?
见甄志勇居然会保护自己,墨奈惊诧了。
“甄家主,别来无恙。”
声音现身,正是吕家家主,吕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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