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西行
徐应秋揣着那份工尺谱，回到大觉精舍，心里仍在想着李蝉说的死而复生四个字。
世间神通法术有千万种，其中也不乏有所谓的起死回生之术，能续接断头，复活死者。但这些术法，九成九都是幻术，抛开这九成九，剩下那一分，也算不得真正的起死回生。
徐应秋早年间，曾在玉京城里亲眼见过一桩起死回生之案。该时，郑国公的世子害了邪症，人已进了棺材，却被太医署里的医官救了回来。后来问那医官，才知道那世子虽进了棺材，心脉里还残存了一线生机。所谓的起死回生之法，只能起将死之人，而非已死之人。按那医官的原话来说：“这世上若真有人会起死回生的法子，只消往各大陵庙里一钻，把那些个圣神仙佛，全都复活过来，世道还不乱了套了？”
去灵鹫塔吊唁顾九娘前，徐应秋便从李蝉口中得知，顾九娘的尸身已交由礼泉寺的僧人火化。既然世上没有真正的起死回生之法，顾九娘的一抔骨灰，难道能长出血肉，再站到戏台上么。
大觉精舍门前已无人讲学，上午还人满为患，此时已安静下来。
徐应秋拾级而上，穿过门厅，门厅后是一方影壁，壁上有“惟此大觉，因心则灵”八个字，是前朝大儒所题。他走进西侧的抄手游廊，在游廊尽头的券门下蓦地见到一个背影。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头发乌青发亮，穿一身绛黄色裘袍，正撩开青边长袖，俯身抱起门墩下的一只黑猫。似乎是听到脚步声，少年转过头来，露出俊秀的侧脸，他神态闲适，眉宇间却仿佛凝着一抹与生俱来的威严气息。
徐应秋见到少年的侧脸，只觉得十分眼熟，隐约有些印象，又不能马上确认对方的身份。
倒是少年打量徐应秋两眼过后，便欣然唤道：“徐先生！”
徐应秋迟疑站定行了一礼，试探道：“殿下？”
“是我。”李昭玄笑着放开黑猫，黑猫恋恋不舍地叫了一声，仍在李昭玄脚边磨蹭，李昭玄却已不再理会它，“当年沈公把先生请来，教了我三个月的诗词歌赋，不过三年未见，先生竟似不认得我了。”
徐应秋笑道：“当初殿下的个子不过到我胸口，今日一见，却比我还高了，哪里还能认得！听说殿下日前去了浮玉山上静养，怎么今日又下山了，是来找沈公的么？”
“先生这边来。”李昭玄邀徐应秋走向大觉精舍后方，待走进券门，他说道：“的确是到浮玉山上静养了一阵，也谒见过姑母了，不过我现在上山，又不能修行，青阳道长拿了卷《录形经》叫我念，念了数百遍，终究是腻烦了，便下山来看看。”
徐应秋道：“两日后的桃止节陛下要到巽宁宫祭祖，殿下怎么还有闲暇去看鱼龙会？”
李昭玄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这场祭祀我便不去了，既然要离世绝俗，我就不再跟帝宗有什么瓜葛。虽说如今尚未拜入道门，但终究就是近期的事，既然要出世，便出得利落一些，想必父……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再过一月，待到加元服后。我便要入青雀宫清修。听说大后天就是鱼龙会，错过这阵子，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我也瞧瞧热闹。”
作为大庸这一代的道子，李昭玄勿需卷入宫廷斗争，所以比起其他皇子来说，未满十五岁的李昭玄还保留了一分孩童心性。徐应秋暗叹一声，李昭玄在山上读经都静不下心，嘴上虽然说要离世绝俗，心里又怎么舍得下红尘。能拜入道门圣地学道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事，但桃止节帝宗祭祖那日，这少年遥望巽宁宫里升起的烟云，想必不会好受。
说话间，二人来到一间斗室前，斗室空间极小，室内不过摆有一张香案，四个黄布蒲团，和一个半人高的书架。沈青藤坐在香案旁，正在写一封密信，密信用黄纸写就，写罢后折成鹤形，那纸鹤双翼一振，便离窗飞去。
写信之时，沈青藤眉头紧锁，见到斗室外的李昭玄，他展颜唤道：“狸儿来了。”
“特地来看望沈公。”李昭玄隔门对沈青藤作揖，走进斗室，“沈公何事心忧，是为陛下西行的事么？”
“圣人不日便到玄都，如今的玄都城里却是妖氛四起啊。”沈青藤摇头叹息，又收起愁容，对李昭玄微笑，“日前你上浮玉山避事，我还赞你机灵，怎么又下山来了？如今玄都不甚太平，你身份特殊，要多加小心才是。”
“沈公放心，我知晓利害。既然要拜入道门，世俗中事便与我无关了。”李狸儿坐到蒲团上，“至于沈公与徐先生有话要谈，也不必避着我。”
“你想听就听吧。”沈青藤摇头失笑，转头对徐应秋道：“应秋，这边来坐。”
徐应秋坐到对侧的黄蒲团上，沈青藤便说道：“今日正好有一封鹤信传来，两教高功此前态度不定，如今却都说不愿圣人西行。那佛门空乐尊者说圣人去国西行太过危险，是弃大庸百姓于不顾。大菩提寺倒是派了两位高僧同行，但那二人要去梵生国与宝狮子国，与西方佛徒交流佛法，走不到桃都山便要离开。至于道门么，理由还像样些。希夷山陈真人说，百年前桃都山震动，天现妖星，故有妖魔祸乱天下，而如今天下太平未久，陛下虽文治武功，明并日月，但贸然惊动桃都山，实非明智之举。”
李昭玄低声道：“两教高功为何要阻挠圣人西行？”
徐应秋冷笑：“两教中人，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沈青藤道：“也不必说得如此偏激，圣人西行，自然有西行的道理。便说是为了张扬国威震慑妖魔，也未尝不可。回观往日，圣人做的事情无一不是为了江山社稷。如今不论两教用何种理由反对圣人西行，都不该勾结妖魔，甚至弑杀神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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